第5章 分肉

楚琛一阵诧异。她本打算让钱二柱干完活再跑这两趟。反正她绝对不会自己近前去——即便这地界根本上不支持发波白斩鸡,可万一扎小人管用呢?

几只形态各异的水囊和几个瘪塌的小口袋,被主动出列的饥民带了回来。另一侧,钱二柱也终于卸完了马鞍、马衔、马镫等一堆马具。他倒还不算蠢到无可救药,无需提醒,便懂得将东西放在地上,还主动牵了那匹完好的马走到近前。

至此,双方算是将各自所索要的交割完毕,且再不想跟对方扯上更多瓜葛。人牙贩拢了自己人和收来的人,头也不回地向北而去。楚琛返身,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匹垂死的伤马上。

比起后世景区里那些膘肥体壮的同类,它显得瘦小许多。然而,与老鼠相比,这具濒死的、仍在痛苦抽搐的肉山,无疑是更符合传统认知的“食物”,也几乎明示着一场血肉盛宴。于是,它如同漩涡中心,吸引来了更多饥民。

他们先前站在她的身后,此刻,却已密密匝匝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人很多。

非常多。

方才与人贩子对峙,精神紧绷如满弦之弓,无暇他顾,也不敢分心。此刻松懈下来,她才悚然惊觉究竟聚拢了多少:仿佛地铁早晚高峰的所有乘客尽数倾泻于此,而她是洋葱最里的芯,所有饥民都绕着她,绕着那头伤马一层层、一圈圈包裹开,延展开。

最外层是没能挤近来的和健康条件差些的妇孺;稍内一层大多是原先站在河岸边的;最里一圈,则是那六个饥民——五个抱着水囊,一个是最初被她威胁入伙的钱二柱……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几乎所有人都在沉默地等待着她,无声地掂量着她。

冷风拂过,浮尘卷起,楚琛忽然意识到冷汗早已浸透内衫。

高烧似乎退了,但每块肌肉都像被砂纸反复打磨的齿轮,每个关节都在哀鸣。饥饿化作无形猛兽,尖牙楔进胃壁来回撕扯,涎水顺着肠子下淌……

再一次地,无比清晰地,楚琛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异乡。

自己,一个生长在繁荣中,从未亲历短缺与灾荒,只在屏幕中书页里见识过古代与战乱的人,还能走多远?活多久?这次靠莽和侥幸,算是蒙混过关了。下次呢?下下次呢?还接着拿命搏吗?

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混杂着对前路的忧虑,对未知的恐惧,气泡一样,慢悠悠地从心底深处浮起。但紧接着,针一般冰冷尖锐的现实刺破它们,也刺痛她——

时间有限。

不能沉湎过往,不能伤春悲秋。

还有人要救,必须在天黑之前!

“我……”

楚琛吐出一个字,又强行咬着牙定住神。她直了直原本就不曾躬过的腰腿,视线从远处收往近前。

群体的沉默,是将倾的危楼,是引信燃烧的嘶响。必须说点什么了。要直击要害,要像烧红的铁钎捅进冻肉那般滋滋冒烟!苍天已死太缥缈,石人一只眼还没到……

不!自己费劲心思砍伤马蹄的理由只因为一个,饥民最终能被自己聚起的原因也只是那一个。这是唯一的通关密语,是炸药包中那根致命的红蓝引线!一旦说错——

“鄙人!显州楚成。”楚琛猛地暴喝,视线逐一扫过拿着水袋的五人,又轻飘飘地瞟眼挪到离她最近位置的钱二柱。最后,她昂首,望向眼前那黑压压、仿佛漫无边际的饥民之海,手中刀锋悍然指向地上垂死抽搐的伤马:

“我要分肉!谁有大锅?哪里有大缸?”

嗡——

仿佛无形的巨手扼下,嘈杂声浪骤然一窒!紧接着,是山崩海啸般的轰然反扑!

赌对了!显而易见!

大多数人逃荒时携带的锅碗瓦罐完全无法容纳多少马肉。千百张嘴唇百个音调不同的语声遽然扬起,千百道目光焊死在刀尖上,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铁屑。人人都想发声,人人都想要吃肉——

大多数流民逃荒时携带的破锅烂碗,完全无法容纳多少马肉!千百张嘴同时翕动,千百种嘶哑的、尖利的、绝望的声浪遽然拔地而起,千百道目光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死死焊死在雪亮的刀尖上!

人人都想发声,人人都想要吃肉——

但,他们的意欲被先一步挑破,于是,那原本铁板一块、密不透风的拥挤人潮,骤然间露出蜂窝似的孔隙。他们两三个敢扑上来夺食,四十个能掀翻满载的马车,五百个足以踏平一座村落……

但当千百双饥饿的眼睛都在贪婪地等旁人先踏出那一步,连饥民里最健壮的滚动喉结,那响动都比旁人轻几分。

楚琛再瞟眼钱二柱,钱二柱莫名地回看她。楚琛改望为瞪,钱二柱却更加莫名地看向伤马——此人显然已将她之前吩咐忘得一干二净。楚琛挫败地清了清嗓子,准备再吼。

另一个拎着水袋的饥民的目光在他们之间一来回,比她更快地,他上前。

“闭嘴!都闭嘴!”他咆哮,“楚家郎君要分肉!找缸!找大缸!!”

他花了大力气,声音近乎扯破,效果立竿见影。饥民群嘈杂的语声没消失,总体音量却在这一压之后小了不少。

钱二柱仿佛被谁从后心踹了一脚,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个发声的同伴,随即如梦初醒,也急吼吼往前,张口大呼:

“我家郎君要分肉!哪里有缸?”

他的行动如同引信点燃。另外四个抱着水囊的饥民也猛地回过神,纷纷扯开喉咙,此起彼伏地嘶喊:

“分肉!找大缸!”

“听到没有?找缸!”

吆喝接连爆发,此起彼伏。终于如沸水泼进雪堆,给那片混乱的声浪烫出个缺口。而方才还躁动如兽群的饥民群,此刻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抽去了脊梁骨。

她将提供的东西和她提出的要求被层层传递,所过之处满是波澜。那翻涌的声浪渐渐平息,褪成浑浊水面下细碎的泡沫,偶尔迸出几颗“我家有瓦盆”的水花。

楚琛冷眼旁观过这群喉舌,目光更锐利地扫向庞大而沉默的饥民群。这里,恐怕真找不到一口像样的锅釜,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物色些值得拉拢的人手,来处理那即将喷涌的马血。

还得尽快规划好这匹马的切割方式……日头虽未西斜,时间却像指间沙,但愿还来得及。

但,如果真有人能提供一口足以容纳马肉的大缸或大釜……

在这所有人都濒临饿死、只想着如何逃出生天的绝境里,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何种心思,又是以何种方式,竟还拖带着这样一口笨重无比的容器?而这样巨大的容器,在这样的日子里,又主要用来做些什么?

人潮突然裂开道缝。

几个身影踏着天光,大步走来。

与周遭那些黄皮寡瘦、形容憔悴的饥民相比,他们的状态不说神采奕奕,也堪称神完气足。

为首的中青年望着她。和之前的人贩类似,他也将双手交错、拇指相对、握在身前、往前推出,至少看起来比人贩真诚:

“是楚家小郎君?我叫曾放……我那正有口陶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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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分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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