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摩尔年纪大了，刚刚进海水里泡了一次，又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谈话告一段落后窝在那儿，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摩尔先生，你肯定从昨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吧。我们也还没吃早饭，这些就一起分着吃吧，不够就尽管说，别的不敢保证，钱我还是有的。”
路翊豪迈地说出这话时心在滴血。
他又想了想，安慰自己：为了回馈对方提供了西耶娜的故乡这个情报，把口袋掏空也是值得的。
说起来昨天要不是鲁弗斯眼尖，在海滩散步时发现了老人家，又这么有正义感地立刻冲过去救人，他们就要永远和老摩尔甚至和鲁弗斯母亲的故乡失之交臂了。这么一想做好事还是会有回报的。
“我们也吃，不然他不好意思。”路翊扭头对鲁弗斯说道，先一步拿了块面包一撕两半。
撕开后他还有点吃惊，前台送的面包竟然是这几天新烤的，内里还保持着松软，甚至还塞了不少的热带果仁碎。如果说刚才是为了老摩尔，那现在他是真的自己也想吃了。
“我还以为赠品肯定会干巴巴的呢。”路翊开心地叼了半个，把另外一半直接塞进鲁弗斯嘴里。
“唔。唔嗯。”鲁弗斯咀嚼着含糊地说了句什么，路翊猜测是“好吃”。
他咀嚼东西很快速，三两口吞下后才又说道：“赠品好吃客人才会消费。”
“也是，刺槐餐厅也这样，每个季度上新试吃都给得很大方，我只是没想到火山神这边的人经营的理念也这么先进。”路翊恨恨地咬着面包咀嚼。顺便暗搓搓夸了一句自己。
老人见他们就这么畅快地吃起来了，也没有一个劲儿得劝自己，低头看了看桌上的食物。
过了很久他才缓慢地动了，从盘子里拿起了一块面包，安静地吃了起来。
旅馆准备的水果也很美味，路翊把香蕉片铺在最底下，往上叠了一层味道和奇异果差不多的多汁果肉丁，最上面又加了一颗浆果，几秒钟内自制了一个面包水果塔塔。
转头一看，鲁弗斯已经一叉子下去直接吞了四片香蕉了。
“他们切得也太小了。”鲁弗斯委婉道。
老摩尔在思科皮大概也不怎么出门，晚上去酒馆也只闷头喝酒。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吃饭吃得这么认真的家伙了。
他恍惚地想起当年表演团的年轻姑娘和大小伙子们，个个都能吃能干，他们从南大路的中部起家，一路巡演到港口，每年一次……
“我、我吃饱了。谢谢你们。”
老摩尔吃了一个面包就停下来了。
不是他客气。而是年纪大了外加酗酒后他的身体零件全都衰退严重，牙齿和胃都破破烂烂的，一吃不好消化的东西或是酸的就会整个胃袋都绞痛，真的吃不动东西了。
路翊和鲁弗斯得知他是身体不舒服，也就不勉强他继续吃了。两人互相对视一眼，路翊不太确定道：“你说我是不是该询问一下他为什么自杀？这礼貌吗？”
鲁弗斯犹豫了一下：“虽然我们没有资格阻止别人的决定，但既然救下来了，他又和我母亲是旧识，还是问一问吧。如果老人家表现得特别抗拒，就算了。”
“你们问吧。”
老摩尔轻声说道。
“原来你会斯佩语啊！？”路翊瞪大了眼睛。
“一点点。已经，不怎么记得了……”
路翊想想也是。这位老人毕竟也是曾经带着一大帮子人坐船跨国演出的管理型人才，会点外语也很正常。
老摩尔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有些局促，不停地扣起皮的手指。他有点不敢看鲁弗斯，像是怕被他的红头发烧着了眼睛。如果不是从科拉女士那听说他壮年时是个嗓门大、爱喝酒聚会的外向性格，路翊一定会觉得这位老人从年轻起就受到了什么欺凌。
“那个，摩尔先生，我知道您昨天跳海是想要回归火山神的怀抱，我也完全可以理解您的思路……但为什么偏偏是今年？”
老摩尔愣了一下。
说到这个话题时他明显支吾了，语句不像之前谈论西耶娜时那样流畅：“四年前，不，五年前……我资助的夫人去世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资助？”
“是因为我去世的孩子的母亲。”
老摩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能是想着反正也要死了，西耶娜也不在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将这些他从未全部向外人透露的事倒了个干净。
“西耶娜的事你们大概也知道了。她在北大陆被贵族看上，两人一见钟情。但是她在我的表演团工作，我提供了那么多年的培训和吃穿住行，招牌说走就走，我肯定也是不乐意的……”
老摩尔内疚地看了一眼鲁弗斯：“你的父亲，克劳福德先生看出了我的犹豫。他……他私下派仆人来找我，那人趾高气昂的，给了我一大笔钱——足以支付一个演员十年甚至二十年开销的那种金额，然后他就把西耶娜带走了说要回领地，我就此再也没见过她。”
路翊立刻就明白了老摩尔的心有不安的点。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老克劳福德完全可以带着西耶娜来剧团付“解约金”，甚至西耶娜自己都肯定有一些积蓄。说明情况后双方完全可以好聚好散。但派人甩下一大笔钱将人直接带走，听起来就像是……
就像是花钱把人买走了一样。
只不过在双方两情相悦的情况下，这听起来似乎没那么糟糕了，甚至在某些人看来或许还有那么点浪漫。
“但那种情况下你也不能做什么。西耶娜当年已经成年了，她也是愿意离开的。”
老摩尔听着路翊的话，脸色惨白地摇了摇头：“听到她和老克劳福德真的在一起了，还有了两个孩子，你们不知道我那一刻有多么的庆幸……幸好。哪怕他们的爱情没有走到最后，幸好她至少在短暂的几年间幸福过。不像后来的那些孩子们……”
路翊在心里“呃”了一声，斜眼去看鲁弗斯。
给人当情妇应该没什么可“幸好”的。但鲁弗斯轻轻摇了摇头，不准备把真相告诉这个已经半个身子迈进棺材里的老人。
老摩尔说着说着情绪有些失控，哽咽了一声：“我有罪。我早就该死了……当年回到南大陆后，我的表演团大获成功，同行全都来港口欢迎我们归来。我的虚荣心作祟，开始拿着那笔钱到处去请朋友和同行吃饭喝酒……！向他们炫耀，说我一手培养的姑娘连外国的大贵族都能迷倒，得到了好大一笔钱……”
呃……这确实有点……
但这只能说有点招人讨厌吧，也称不上“有罪”，更犯不上牵扯上人命。
“当时的表演团并不是全员都有机会渡海的。像是你们见到的那位科拉女士，她作为舞蹈指导就没有同行。还有很多比西耶娜更小的孩子们没去，听说了我讲述的浪漫故事后她们都很兴奋，嚷着说自己也想有这么一段浪漫的邂逅。”
她们的观念并不成熟，尤其是这些没有上过学的孩子们。可老摩尔也是一个粗俗的人，又正值他事业有成、春风得意的壮年，立刻拍着胸脯说只要努力练习，指不定下次就轮到她们了。
“再之后的事，你们也许知道了……我的那些同行们在听了我的吹嘘后有了别的心思。或许是出发前就规划好了，或许是去了几次发现商机临时起意，但他们开始勾结当地的人贩子和皮条客，配合那头把我们这儿的年轻女孩儿，甚至还有男孩儿运送过去……
“送孩子进团的家长大部分连镇子都没出过，只觉得出国表演是光荣的事。我们表演团的小曼雅家也是这样，父亲早亡，母亲是我的临乡人，她干不动农活，就织点小毯子和头巾拿去卖零钱，”老摩尔吸了吸鼻子，“曼雅一直嚷着要和西耶娜姐姐一样去海外表演。但去一次的成本太高，我不可能几年内就再那么折腾一趟，总要歇歇。所以我想了个主意，把她移交给了即将出发的一位‘朋友’的表演团。”
路翊正同步给鲁弗斯翻译着，听到这里心里忍不住沉了一下：“哦不，不会吧……”
老摩尔痛苦地点了点头：“是……我当年觉得那些和我一起鬼混的家伙们都是我的朋友。他们向我打听什么都知无不言，我享受着他们的称赞和吹捧，就因为他们管我叫‘表演团的领头人’、‘一个行业的创新者’……他们管那叫‘一个行业’……！”
正如路翊和鲁弗斯所想的那样，小曼雅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不光是她，平均每一船都会有几个“幸运儿”被选中，大部分是年轻女性，也有漂亮的男孩。
南北大陆的交通太不发达，寄信也困难，一年半载没消息一点也不奇怪。这一产业链就这么持续了多年，终于有天被一位偷偷攒了钱跑回来的勇敢女性揭发了。
南大路哗然，几个表演团的负责人很快就全部被捕投入监狱，其中也包括了还在酒馆喝酒吹牛的摩尔。
当年的事件引起了两地重视，南大陆特意派了船去接那些还能追寻到身份的受害者，因为这些人都是黑户，斯佩当地也愿意配合把他们都送走，但最后顺利找到的仍旧只有名单上的一小部分，剩下的那些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许是被人买去了偏僻的地方，或许是……死了。
回来的人里没有曼雅的身影。
独自抚养曼雅长大的生母连最后一丝希望也失去了，当即一病不起。
不久后**官的审判结果公开，所有的表演团面临解散，犯罪了的团长们都被判以绞刑。由于老摩尔团里的人除了西耶娜和曼雅一个没少，而这两位的特殊情况也有团员们做口供，他被认定没有参与人口拐卖，只被判缴了一笔私下收钱没交税导致的罚金。
当时很多人都怀疑老摩尔哪怕没有参与也肯定是知情人，甚至很可能为罪犯们提供了贩卖人口的商业思路，从而得到了一大抽成，只罚他补缴税金实在罚太轻了。
虽然怎么于舆论，他又被丢回了牢房。段时间老摩尔一直浑浑噩噩的，他是个脑袋不灵感的混蛋，回想起这场惨剧才意识到自己当年和狐朋狗友们说的那些话都造成了什么后果。他亲手送走了曼雅，还对她的母亲哈哈大笑着说“别看我这样，在行业里我还是有点人脉的”。
就连老摩尔自己都开始认为他应该受更严厉的惩罚时，他却第二次被释放了。
听说这是部分原表演团团员们联合为他申诉的结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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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第 30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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