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影掠至孟望云身前,是方呈白。他如原野上护卫领土主人的兽,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令他如临大敌。
女客还拽着灰面侍女,和孟望云等二人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孟望云此言宛若明示,从钱老爷密室出来后至今,不过几日,“虞姑娘别来无恙?”
她一边说,一边拍拍方呈白的背,后者会意退回她身后。
虞嫦冷哼一声,将灰面侍女推至孟望云身前不远处,对灰面侍女道:“这处隐蔽,有什么话就说罢。”
这侍女正是给郝大人和其心腹倒酒的侍女,她低头垂眸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不说说酒里毒是怎么下的?”虞嫦眯眼,“那什么管家都去衙门报案了,你可别打量着把罪名安到‘玄鱼大盗’头上。”
这话戳中了侍女的心防。
她本意就如虞嫦所说,让大盗背上钱府凶手的身份。事情发展也是十分顺利,袁管家和众宾客皆认为此事乃大盗所为。
毕竟留在钱府的“辜月酉时,百鬼见郝”,可是把矛头直指郝大人。
侍女似乎打定主意做闷葫芦,不发一言。
孟望云思虑一瞬,道:“你不是郝府的侍女。”
虽然郝府下人都佩戴灰面和同色衣物,但倒酒的侍女和她人在行为举止上略有不同。别人对郝府更熟悉,行为举止都十分自然,这符合她们“郝府下人”的身份。
而侍女不一样,她在倒酒前和倒酒后,动作都有停顿。她的眼神也和别的侍从有异,别的侍从训练有素,对宾客恭敬且不多看,而她则有较为明显对宾客的打量。
这是孟望云观察众人捕捉到的细节。若侍女遇到的真是专心来参与文宴的宾客,或许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不起眼的侍女。
可惜她遇到的孟望云和虞嫦,皆是在文宴里摸鱼的“混子”。
侍女悄然握紧拳,依旧不说话。
“你家小姐或许还等在郝府门口,”孟望云作势让方呈白去大门处找人:“方呈白,你去大门看看是哪家小姐还没走。”
侍女闻言惶然抬头,立刻跪了下来,“此事仅我一人所为,和她人毫无干系!”
孟望云蹙眉,伸手把她扶起:“起来说话。你若有什么苦衷,尽管告诉我们……”
虞嫦刷了一波存在感:“谁和你是‘我们’?”
孟望云笑笑,接着说道:“我们帮你报仇。”
“不用了,他已经死了……”
侍女悲凉地大笑,但表情很快僵硬了。
只因孟望云的一句话:“他不是你真正的仇家。”
“什么意思?”问出这话的不是侍女,而是虞嫦。
她和侍女一样惊讶不解,而她惊讶不解的点和侍女还不同。侍女是震惊孟望云所言蕴含的深意,她是震惊孟望云怎么这么快就和侍女对上了频道,她似乎也没错过什么吧。
好似别人已经在解数学大题的第二小题了,她还停留在第一道只做了一半:她知晓侍女杀了人,也在宴席上注意到侍女不对劲儿,但这怎么和侍女报仇、还报错仇扯上关系?
侍女就不能是因为姓郝的偷她东西,所以她才下毒把人毒死吗?不过这种可能性倒也算是仇,虞嫦严肃思考,又连忙跟上第二小题讲解过程。
孟望云解析思路:“郝大人是奉命行事,他背后的人才是你的仇敌。”
郝大人很可能和钱老爷钱汕一样,也属于“睚眦”一派,他们背后的人便是“睚眦”的老大。
那假盗又是谁的人?
孟望云对此曾难以推算答案,经历今日之事,她方恍然大悟。
钱汕死于假盗之手,假盗又留下八个字。如今看来,这八个字既像是为郝府凶案的凶手做掩护,不论是谁杀了郝大人,都会把锅推给“玄鱼大盗”;又似是在引燃郝大人的焦虑,令其自乱阵脚。
乍一看,这假盗似乎和“睚眦”并无关联。
那八个字就是在说明“姓郝的你性命不保”,但有钱汕这个先“睚眦人”死在前面,郝大人这个现“睚眦人”死于“睚眦”之手,也并无不合理之处。
生杀大权,可都是在“睚眦”手上,而非钱汕和郝大人足以定夺。
孟望云继续说:“即使郝大人死了,还会有下一个‘郝大人’,或是姓张,或是姓王,不论姓什么,都会继续为幕后之人作伥鬼。”
就连钱汕,他死了,“睚眦”难道不会再找一个富商“要钱”吗?去向不明的账难道不会继续出现?
“睚眦”的麾下,又岂止一个“钱老爷”、一个“郝大人”?
“参天之树,盘根错节,岂受一叶飘落之损?”孟望云看着侍女,眼神复杂,“而你却要因此面临牢狱之灾,你甘心吗?”
不知听者心情如何,孟望云说完亦心有郁结。任谁发现自己距仇敌有天堑,皆会奔愤于自己是蚍蜉撼树。
虞嫦和侍女两脸震惊,旁听的方呈白亦不例外。
只是虞嫦和方呈白还在努力解析过程中,震惊于已经有人得出结论,而侍女则是震惊于结论本身。
侍女的眼神变得坚定,“我不甘心。”
她没有问这“幕后之人”是谁。郝大人已经是官,那幕后之人必然是更遥不可及的达官显贵。思及此处,无力感再她心头更漫上一层。
可若就此放弃,又置她的伙伴于何地?
她抬眸:“冤有头债有主,此仇不报,我荆芥愧立于天地之间。”
荆芥又一次跪了下来,仰头望着孟望云:“还请女郎帮我。”
不知不觉间,她已泪流两行,“荆芥为报此仇,甘愿付出性命。女郎之恩,荆芥来世当牛做马,定衔草相报。”
没有人生来就会跪着。比这更悲哀的是,草芥是干枯还是腐烂,并不会得到参天之树的一分垂怜。树向天,又岂会投给草芥半个眼神?
“我说过,”孟望云蹲下身和她平视,笑意如春日第一缕阳光照在人身上,温和又亲切,“你若有苦衷,尽管告诉我们,我们帮你报仇。”
孟望云拿出手帕,替荆芥拭泪。
即使为荆芥报仇之路,会和她收集成就的路南辕北辙,这路她也走定了。南辕北辙又怎样,她可以走完报仇路,再返回去走另一个方向的收集成就之路啊,多走路还对身体好呢。
反正回现代的路就在那里,也不担心路没了,再说这两条路没准还是平行路或相交路,通向的都是同一个终点。
“你和郝大人他们之间,具体是什么仇?”孟望云一边扶起荆芥,一边不忘给她打个预防针,“这仇也分大小,如若是大仇,恐怕并非一夕之功,或需以数年计。”
虞嫦闻言,总算连上了两人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能报仇雪恨,十年又算什么。”
虞嫦之所以把这话记得如此清楚,还是由于她在江湖上也曾有过仇家,还是她一时半会儿打不过的仇家。每到这时,她就会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安慰自己。
只是她有一点不明白,要报仇,解决人便够。再难解决的人,于她而言也用不了练武十年,她练几年就能去解决。而孟望云所说的“报仇”,和她理解的自然不会是一码事。
孟望云也看出了虞嫦的茫然,但她想下一回合再向虞嫦解释,她不太想解释两遍。
她存在1号位的档很有用途,她准备读档回至宴会开始时。但在那之前,她还得问清楚荆芥与郝大人和“睚眦”之间是什么仇。
于荆芥而言,这无异于雪中送炭。她心中感激,终于向孟望云等人吐露实情:“我原是清白之身,却被那姓郝的狗官掳走,把我卖入了醉乐楼。”
荆芥摘下面具,面具下的脸上有好几道伤疤,狰狞得如藤蔓上的尖刺,“我不想接客,是以划伤了自己的脸,却仍难逃……”
醉乐楼?
钱汕密室里的那张“睚眦鱼鳞符”,正面便是一座楼的形状。
孟望云并不认为这是巧合。
醉乐楼是一处青楼,原身知道这个,还是有御史弹劾某位官员夜夜流连醉乐楼,闹得满城皆知。
“和我一起被掳进楼里的,还有一位姑娘,她是我的同乡。”荆芥说着,泪如雨下,“我们不想再被任人玩乐,于是相约一同逃出这魔窟。”
“我们捉住机会,逃出了楼。但看守我们的人很快就追了上来,她被抓了回去,而我则机缘巧合下被一位小姐救了命。”
荆芥惨笑,“等我养好伤,再去打听她的消息,就听说醉乐楼有好几个姑娘都……”
她抹干泪水,却仍哽咽,一时难以继续诉说:“她们的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
“我去了乱葬岗,找到了她的尸体。她尸体附近,都是我在楼里遇到的姐妹。她们有的也是被掳进来的清白人家的姑娘,有的则是被父母卖进来换了银子的,可如今她们都成了乱葬岗里的尸体……”
荆芥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而我却还活着。”
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王风·采葛》
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史记》
③蚍蜉撼树-唐·韩愈《调张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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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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