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爸爸到襄阳做了为期两天的讲座，他之前也去过武汉；算起来，这是他第四回去湖北。虽说还担任原先的职务，但他的授课范围并不局限于省内。和过去不同的是，他现在讲的课基本上不再被公开报道，毕竟也要给这个领域的新人留出露脸的机会。出发的前一天，あい的父亲邀请他去茶楼做客，俩人煮了一块茶砖，探讨了一下午棋谱。妈妈则是通过投资赚了一小笔钱。至于我，因为九月的工作任务比较重，我从日本回来后一直在做各方面的准备。前段时间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往蔬菜沙拉里挤千岛酱，あい发来了一条语音消息：“你最近有空吗？两天就好，再陪我去一趟日本，拜访我爸的投资人，你之前在茶楼见过他。”我思忖了一下，倒也不是连两天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于是我答应与あい同行。
“上周末れんじ给我爸妈打了视频电话，说了很久。”登机后，あい把手机设置成飞行模式，塞进了她那只鼓囊囊的包。“他说实验室的一个学长总是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还老挑他的刺，让他感觉很困扰。”
“那个学长多半是在嫉妒他。”我用湿巾擦了擦手。“我猜，这种情况是在れんじ参加竞赛获奖后才出现的，对吗？”
“一点不错。那个奖项的含金量很高，可以作为申请直博的条件。” あい剥开点心的包装，咬了一大口。“不过れんじ好像感觉很不安，总是担心学长会不会对他做出什么不利的事。”
“我以为，这和用浏览器恶意搜索的情形相类。当一个人用充满恶意的眼光关注别人，不管是想找别人的毛病，还是想看别人倒霉，都说明这个人自身的条件很差，不仅心眼不好，心态也不行，否则大可不必用这种方法获得可怜的满足感。当一个人只能通过对别人鸡蛋里面挑骨头，造谣诽谤乃至自我欺骗的方式来证明别人不优秀，这种行为恰恰说明，别人的优秀已经达到了会对其造成强烈刺激的程度。”我掏出纸巾，帮あい拭去唇角的碎屑。我刚读博士那年あい生了一场病，当时我也是这样照顾她的。“人越是自卑，嫉妒心往往就越强。正是因为没有本事去超越，才会忘乎所以地去攻击。毕竟较之改变自我或是接受现实，发动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攻击要容易得多。”
“你对别人总是很客气，乍一看很好拿捏，但实际上，你对很多事都有清醒而理智的判断。”あい又撕开一盒点心。“话说回来，你本科和博士就读的学校我都去过，你读硕士的时候我在国外，不太清楚你在那儿过得好不好。不过我有个猜测：像你这样衣着朴素，待人谦和，还做兼职的学生，会不会被居心不良的人欺负呢？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虽说勤俭是传统美德，但先敬罗衣后敬人的并不在少数。”她把点心塞进我嘴里，然后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不过，不管是谁看不起你，你的学识、教养，以及你现在所取得的成绩，都足以甩给对方一记响亮的耳光。”
“心理学有个名词叫‘投射效应’，意思是一个人攻击别人的点，往往是他自己内心最痛的点。”我喝了一大口水，总算把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打个比方，如果一个人对别人的父亲没有一点礼貌，这说明他对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多少敬意；正因为看不起自己的父亲，所以才看不惯别人的父亲。别人是否看得起我是别人的事，我看得起自己就行。人生是活给自己的，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我们这回订的还是和风酒店，比之前那家规模略大。洗完澡出来，あい把浴巾披在我肩上，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あい用的是一款以白麝香为后调的身体乳，不过我个人并不太喜欢白麝香的味道。较之麝香这样的动物香料，我更喜欢沉水香、广藿香之类用植物制成的香料。
“我爸的投资人在狭山有自己的茶园，但他的宅子不在那里。除了经营茶叶生意，他还爱好收藏。”あい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我。“你的姭ット虽说直接披散下来就可以，不过做个盘发再穿衣服的话，效果可能更好。这附近有家店我去过好几回，可以直接用汉语跟店员沟通，我们明天一早过去租衣服。”
“衣服？”我迟疑地开口，“你说的衣服，该不会指……和服吧？”
“因为那个人最喜欢收藏的就是不同时期、不同产地、不同样式的和服。”あ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我们穿成那样去拜访他，他一定很高兴。”
“这样不太好吧？毕竟我们……”
“这叫入乡随俗。”あい点燃了烟。这不是她之前常买的果味女士烟，而是一种奶香型的雪茄。“不同于你们家那种铺着方砖、装着哥特式栏杆的简欧风庭院，也不同于茶楼里的枯山水造景，他们家拥有非常传统的日式庭院，穿成这样与周围的环境也很和谐——抱歉，我的烟呛到你了吗？”
“呃，没关系的。”虽然我这么说，但あい还是拉开门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来到了あい所说的那家店，成排的和服看得我眼花缭乱。“就这件樱花图案的粉色和服，里面的长襦袢选纯白色。” あい给我挑好衣服后，就跟着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去了其他房间。店员帮我盘好头发、化好妆、穿好衣服，又在我的鬓边别上一枚樱花形状的发夹。“綺麗！”店员看着镜子里的我说道。我向她鞠躬道谢。あい在门外等我。令我吃惊的是，她居然穿了一套黑红相间的男士和服，短发用一条缎带绑住。“你为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あい就一把抓住我的手，带着我小跑起来：“快点，要赶不上电车了！”
这里距离我们所要去的地方并不很远，但需要先乘电车，之后还得走一段路才能到。因为怕把衣服弄皱，电车上我们全程站着。担心我穿木屐站不稳，あい一直拉着我的手。“刚才我听到旁边有人在议论我们，‘私の幸せな婚約’，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是什么影视剧的名字吗？他们说我们的打扮像里面的男女主人公。”走出车站后，我问あい。
“谁知道呢……” あい没有正面回答。
“另外，我们见到那位茶老板，打招呼是用‘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还是‘ご機嫌良くありますように’，哪一种更妥当呢？”
“直接说汉语就行。”あい脱掉木屐，从里面倒出一粒石子。“你看他之前在茶楼对着我爸侃侃而谈的样子，就该知道他的汉语水平，以及他对中国文化的了解程度不是一般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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