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家犬/出游/初见

难得的休沐日,正适合提着好酒看望友人。

刚走进院落,却被一声低吼止住脚步。

俊雅的公子无奈地摇头,也不知那喉咙是怎么发出这种声音的,不明就里的人怕不是真以为这家养了只大狗呢。

“好阿青,我是你主人的朋友,每月都来的,让我过去吧!”

虽不是真犬,他也不敢直接过去,只因这拦路人比凶犬更凶,比烈犬更烈!

只见廊檐下,蹲着一个青年,半长的头发微卷,稍微遮住脸令人看不清全貌,只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极其明显,瞳色极深,眼神如野兽般锐利。

青年似未听懂这公子的话,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身体保持着紧绷的姿势。

“阿青过来。”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屋内传来一声呼唤。

青年的眼神瞬间变得温顺,蹭地起身跑回去了。

一壶清酒,两碟小菜,三言叙话,好不逍遥。

“你说我来了这么多次,阿青怎么一点记不得,对我越来越凶了?”

说话人正是那公子,朝堂炽手可热的新贵尚书,出身湖州谢氏。

他的好友名气更大,不过旧历英雄随风去,现在只是一田居隐士,过着闲云野鹤的潇洒日子。

纪安为好友满上一杯酒,淡笑道:“他现在天天快活得很,除了我,其他的人啊事啊越发记不清。”

谢公子与他碰杯:“那是,他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不过现在外面倒是把你们忘得干干净净,就像六年前那场血洗江湖、朝堂的风波完全不存在般,有些蛀虫又开始蠢蠢欲动。”

“贪欲是人之本性,人这种东西,总是长得很快。”

一旁蹲着的阿青忍不住拿头蹭纪安的手,纪安宠溺地挠挠他的下巴。

“说得轻巧!你是归隐潇洒了,我可还要天天焦头烂额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谢公子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眼底是多日埋首于案牍工作的疲劳,加之酒劲的红殷,借着三分酒意,问出口:

“你当真不打算回来?六年了,任什么伤都该养好了罢!昔日悬刃阁,是悬在所有恶人头上的一把利刃,阁主手下青犬可咬碎所有奸佞的喉咙!兄弟们为国为民,众志成城,那时候的日子不快活吗?”

“现在平平淡淡的日子也很快活啊。”

纪安笑着揽过阿青,把他散着的头发揉得一团乱,阿青嘴里嘟哝着,又不敢躲开,只能任纪安揉搓。

“神兵利器终会锈,小狗都想成为家犬,是不是?”

“汪!”

仿佛知道纪安最后的问句是对自己的,阿青抬头发出一声狗叫,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追随着主人,再无其他事物可容。

纪安总是买鲜嫩的小鸡腿,他喜欢吃腿肘处的脆骨,而腿根处的肉则刚好可以投喂阿青。

小小的鸡腿在阿青嘴里一涮,便吐出完整的骨头。

纪安望着自家的大型犬因吃到美味而亮晶晶的眼睛,陷入回忆。

原来阿青的吃相可不像现在这样豪放。

身为悬刃阁的第一杀手,兼阁主暗卫头子,阿青的一天是很忙的,很少有时间能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而且为了隐蔽身形,不能吃味道太大的食物,往往几块干粮就一些蔬菜就是一餐,只有难得的休息时间才能吃一些肉食。

然而那时的纪安自己也常常忙得焦头烂额,更顾不上手下人的一日三餐这等小事。

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情,当日因理想而聚在一起的同伴,有些背离了初心成为敌人,有些成为了理想道路的殉道者。

幸而结果是好的,他们最终达成了目标。

他很幸运,活了下来,还有一只小狗为伴。

现在他只想远离纷争,好好活着,带着小狗替那些等不到初阳的伙伴们踏遍这个他们所守护的国家。

“阿青,走了,出去玩!”

“嗷~”

“哈哈哈,你怎么不‘汪’了,这声有点假,狼嚎要再长一点……”

*

京城,天子的议事密阁——

威严的天子正直壮年,自从接过皇位后就带领班底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国家的积年弊病,不出几年便已使朝堂焕然一新。

“这么说,他走了?”

“是。”

清俊的新任礼部尚书躬身行礼,正是那谢家公子。

见天子沉默不语,谢公子忍不住长揖在地。

“圣上,他确实一心归隐,无心于名利。”

“......算了,先不必管,若真那有一日,谢尚书你该明白如何做。”

“是,臣……定当亲手除之。”

*

“阿青啊,你觉得这个绣球怎么样,要不要买一个用来玩捡球游戏啊!”

纪安像个第一次出门的孩子般,在集市上走走看看,被各种小玩意迷花了眼。

在大街上,未免惹来他人看疯子的眼神,阿青不能像家里一样肆意地扮狗,只能委屈巴巴地跟在兴奋的主人身后。

“哈啊——”

一个大大的哈欠。

感受到后背压来的重量,纪安失笑。

“刚出门就累了?行行行,我们去租辆马车让你有地方睡午觉。”

世人若说自己是狗,大多是自嘲的玩笑。

要阿青来说,当狗可比当人轻松多了,找个好主家赖上一辈子,什么都不用想,神仙日子也不换。

*

其实,纪安不是一开始就对阿青那么好的。

那时,他出身天下数一数二的富贵世家,自小父母叔伯宠着,加之天资卓然,受尽赞美推崇,养得一身骄矜之气。

他家规矩大,贴身的暗卫是从小培养的,十六岁那年父亲将阿青给了他。

刚从隐士高人处学武归来,他自信于自己学有所成,并不愿意身边老有人跟着。

“想跟着我,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他提剑便刺,那垂首跪着的少年却仿佛头顶长了眼睛般,灵巧地翻身躲过。

落地无声,少年终于抬头直视自己将要侍奉的主人,眸中似有不解,却无愤懑之情。

“拔剑!”

他看出少年的好身手,自下山后缺少切磋对手,正是无聊的时候,眼下哪能放过。

虽不解其意,但少年知道这是主人的命令,对于命令,只有遵从。

少年所用的兵器是两把短刀,薄如蝉翼,锋利异常,很适合隐藏于黑暗中的影子使用。

一寸长,一寸强,切磋中的常例似乎失效了。

不论他出招何处,对手总能提前躲开,那短短的几寸小刀点在他的三尺青锋上,却恍若含有千钧之力。

怎么能输呢!

他在与同龄人之间的比试中从未输过!

只是区区一个影子!

年轻人最是傲气,若有人伤了他的面子,便往往沉不住气。

他出手越来越认真,甚至不自觉地动了杀招!

但就是这一刹那的意动,却仿佛激活了什么开关。

少年眸如幽潭,久经训练的身体几乎瞬间便感受到了那一丝杀意,如影入深渊,如利刃出鞘。

翻舞的薄刃遁入暗处,只消短短一瞬,便划过脖颈。

如果你被纸张划破过手指就会明白,刚受伤时是感受不到疼痛的,只是有一点点凉而已。

所以他只是有些愣住,直到血珠子顺着薄刃滴下,弄湿了衣襟。

若再深一寸,就要割破喉管了。

少年终于慌乱,无措地收回手,看着主人脖子处的血迹不知道如何是好,想碰又不敢碰,想道歉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他呢,原本有些意气之争,见到少年慌成这样却化为了好笑。

“阿青,以后你就叫阿青吧。”

青,生也。象物之生时色也。少年自影中出,那一瞬间的鲜活惊艳了他。

第一次见面就差点把主人嘎了,当然不会这么简单过去。

不论是否是受命而为,谁也不会听一个影子的辩解。

暴怒的家主让人将少年押在院中,当着所有的侍卫家仆的面,施杖刑一百。

腕子粗的重杖打在少年的后背上,传来闷闷的响声。

无人敢出声求情,就连少年自己,哪怕嘴角溢出鲜血,也只是咬紧牙关死命忍着,不敢露出一丝声音。

家主怒气冲冲,施刑人不敢放水,重杖难挨,十下过去便皮肉粘连,几十下便可断骨,许多人根本挨不到一百就会毙命。

有时候世间就是那么不讲道理,哪怕花费了大代价,历经多少痛苦磨砺出来的,也不过是有些人眼中的一把刀而已,说折便折断了。

他脖子用药布裹缠着,不顾母亲的阻拦跑出来。

“未经打磨,怎么知道合不合适?他身手还行,我也懒得再换别人,既然给我了,便该由我来训。”

他握住佩剑,一连三下打在少年伤痕累累的背上。

受刑时,往往停后再打最疼。

他并未惜力气,可肯定也不必过施刑人的专业,少年却似乎受不住般弯下脊背,手臂杵着地,重重喘息着。

“这三下便当罚过,以后踏实跟着我,我喝酒,便有你肉吃!”

二人磨合好后,他曾经问阿青,第一次见面就差点被打死,心中可有怨气?

“不怨的,只是觉得运气不好,后来才发现是先苦后甜,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

“那时你不疼么,怎么一声不吭,要是你开口喊了我肯定早就出来救人了!”

听到主人不当人的发言,阿青瞪圆了眼睛啊呜一口咬在纪安的手腕上。

叼着纪安的手腕,含糊不清的说:“谁挨打不疼!还不都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的错!晚上炖鸡腿补偿你好吧,啊——袖子,别啃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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