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杨甜甜将脸深深埋在上官燕带着皂角清香的怀抱里,贪恋地汲取着这份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安心,杨甜甜心想:以后,我也有家了。
晨飨是在小小的饭厅里进行的。一张低矮的木案,三个蒲团。桌子上摆着三碗金黄粘稠的小米粥,和一碟刚出笼、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
杨仕达夹起一个皮薄馅大、形状饱满的包子,小心地放到女儿面前的陶碟中,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甜甜,这是你素日爱吃的羊肉包子,爹一早去县里割的新鲜羊肉,快尝尝你娘的手艺,看可还是原来的滋味?”
杨甜甜听了,赶紧咬了一口,暄软的包子皮破开,里面滚烫鲜美的汤汁瞬间涌出,羊肉肥瘦相间,被野葱激发出的浓郁肉香立刻充满了整个口腔。太好吃了!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也顾不得烫,小口却迅速地吃着,腮帮子微微鼓起。
杨仕达与上官燕看着她这副久违的、充满生气的模样,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似乎又往下落回了实处一些,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了点真切而疲惫的笑意。
饭后,杨甜甜征得父母同意,慢慢踱步到院子里。
这是一个不算小的院子,约有七八十平方,夯实的泥土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三间土坯茅草房呈“凹”字形排列,一间是父母的卧室,一间是她的闺房,还有一间则兼做书房和父亲看诊的药房。院子里拉起了几条麻绳,上面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草药,散发出或清香或苦涩的复杂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她缓步走到院门口,倚着斑驳的木制门框,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带着清醒的意识观望这个她即将生存下去的世界。
远处是连绵的田畴,时值初夏,粟苗和麦苗泛着青绿。
田间劳作的农人,无论男女,都穿着粗短的麻布衣裳,裤腿高高挽到膝盖,露出黝黑精瘦的小腿,正深深地躬着腰,埋头于垄亩之间。
一些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幼童,也没有闲着,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赤着脚,跟在大人身后,吃力地捡拾着田间的杂穗或割着猪草。
与他们相比,自己身上细麻制成的交领襦衫、苍白得不健康的肤色、以及因长期卧床缺乏运动而显得过分纤细的四肢,都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仿佛是两个泾渭分明、永不相交的世界的人。
有村民注意到站在院门口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但是杨家在此地素有威望,无人敢上前搭话或打扰。
杨甜甜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斥。她主动走向田边一位正在树荫下歇息、捶打着腰背的老妪,学着记忆里的礼节,微微颔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老母安好。冒昧动问,今年田里的收成,看来如何?”
那老妪见是杨大夫家那位几乎足不出户的女儿,虽诧异她竟会主动出门与人搭话,还是扯出一个朴实的、带着疲惫的笑容,客气地回答:“劳小娘子动问。托老天爷的福,看眼下这苗头,若后续风调雨顺,秋后一亩地能收个数十斤粟米,便是天大的幸事,能安安稳稳过个冬了。若哪块地肥力足,撞大运能上个百斤,那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家里的娃儿们过年也能尝点荤腥,扯块新布了。”
“数十斤……已是丰年?”杨甜甜愕然,下意识追问,“那……若收成不好呢?大家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度日?”
“不就是豆饭藿羹嘛,”老妪用一种“这还用问”的奇怪眼神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得近乎麻木,“掺些野菜、麸皮,对付着饿不死便是了。小娘子自是与我等不同的,杨大夫仁心仁术,常去县里给贵人老爷们看诊,您母亲又是贵人下嫁,您自然没吃过这些粗粝东西,不晓得这些。”
豆饭藿羹……杨甜甜知道,那是用最劣质的豆类和豆叶、野菜等煮成的、极其粗粝难以下咽、仅能维持生存不至于饿死的食物。
史书上寥寥几笔记载的“民生多艰”、“百姓饥乏”,此刻化作了眼前老妪平静而麻木的语气,化作了那些在田间辛勤劳作却依旧骨瘦如柴、目光浑浊的身影,带来了远比苍白文字更直接、更强烈的视觉与心灵冲击。
几十斤的亩产……豆饭藿羹……这就是这个时代底层百姓的日常吗?我昨天还在为那碗肉粥和包子感到惊喜,可对眼前这些人来说,那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味珍馐……
杨甜甜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那间虽然简陋却整洁安全的房间,倚在糊着桑皮纸的窗框前,望着窗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自己得益于杨家父母的倾力庇护,尚且能在这动荡的乱世中得一隅安稳,虽然身体病弱,却不用为最基本的生存发愁。可那些田间的百姓呢?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乱和沉重赋税的双重压榨下,如同风中残烛,挣扎求存。
自己继承了原主的身体和这份珍贵的亲情,也继承了来自现代的知识、视野和那份根植于心的、想要帮助他人的信念。难道,就只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娇养”,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不做吗?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到底能做些什么?
晚食时,杨甜甜放下筷子,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看着杨仕达和上官燕,清晰地说道:“爹,娘,女儿有一事相求。”
“何事?甜甜但说无妨。”
“女儿想随父亲学医,精研医术,他日或可济世救人,不负父母生养之恩,亦不负……此生来此世间一遭。”她将思虑已久的话说出,目光澄澈而坚定。
上官燕闻言,秀眉立刻担忧地蹙起,急道:“学医?这……甜甜,你身子骨方才好些,正是将养的时候。学医辛苦,你如今这身子,如何吃得消?阿母只盼你平安康泰,在我身边……”
杨仕达却没有立刻反对,他沉吟着,目光落在女儿那双清亮且不再有丝毫怯懦的眼眸上。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医道,确是济世良途,亦是我杨家立身之本。然其路漫漫,非一蹴而就,需持之以恒,苦心孤诣。欲通医理,需先明典籍,筑其根基,知晓阴阳五行、藏象经络之变化。你若有此心,且有此毅力,明日开始,便先读《黄帝内经》与《难经》吧。何时能将此二经熟读精思,初窥门径,融会贯通,再谈辨识药草、接触脉案之事。”
深夜,万籁俱寂,唯有草虫低鸣。夫妻二人的房间内。上官燕终于忍不住垂泪,低声道:“夫君,你今日为何要应允她?她那身子,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如何经得起学医的辛劳颠簸?我……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地在我们身边,日后寻个稳妥人家,顺遂一生就好……”
杨仕达轻轻握住妻子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沉痛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夫人,你我心中皆明,旧日的甜甜……神魂已然离去,归于渺茫。”
上官燕身体剧烈一颤,泪水瞬间决堤,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肩膀在微微抖动。
杨仕达继续道,目光深邃:“观此女醒来后言行举止,沉稳有度,进退有节;见识谈吐,思路清晰,绝非寻常乡野孩童,甚至……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如今这世道,你也知晓,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愈发不太平了。让她习得一技之长,尤其是医术这等无论盛世乱世皆能安身立命、甚至受人敬重的本事,于她而言,或许是比将她圈养在闺阁之中,更好的保全之道。至于她究竟是谁,从何而来……既上天让她承了甜甜的身份躯壳,唤我们一声爹娘,那她往后,便只是你我唯一的女儿,杨岑安。我们需待她如珠如宝,更要助她在这世道,立得住,活得下。”
上官燕听着丈夫直白的话语,长久沉默过后,最终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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