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新春，厚厚的雪覆盖了整个宛州，城内欢声笑语，城外的小荷村灯火通明，噼里啪啦的炒菜声与谈笑声混杂。
家家户户都喜迎新春之时，唯独贺家屋内连一点火光都无，气氛沉闷到吓人，仔细听，里面还有隐忍的啜泣。
微微靠近，便能闻到屋内飘到院外的药味。
老张家住在贺家隔壁，此时正一家三口吃团圆饭，老张看着贺家黑洞洞的窗户，原本抬起的酒杯又放下，发出新年的第一声叹息。
“这贺丫头的病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好，都病了快半年了。”
老张的媳妇白氏时常去贺家帮衬，对贺家姑娘的事也有了解，她放下举起的筷子叹道：“我看啊，难！”
这个难，不仅是说贺家丫头的病难好，还是说贺家的处境难。
贺树与何氏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老来得子得了这么一个宝贝丫头，爱惜得很，贺家早年家底还算殷实，原本还打算搬到城里去住，谁料闺女突然染病，这病来势汹汹，一连病了好几个月。
何氏每天去山上求神拜佛，操劳的头发花白，明明比她还小三岁，这段时间磋磨的看起来反倒比她还老。
她前几天还看见白氏端着一盆药渣出来倒，那药渣浸在雪中，还混着鲜红的血水，她当时惊诧，一回头就看见白氏双眼含泪地看着她，哭诉道：“妹子，你说我怎么活啊！”
白氏知道贺家对这个独女宝贝的紧，眼下一病不起，比要了两口子的命还难受。
想到这白氏又发出一声叹息。
张全见爹娘都放下筷子，他也跟着放下，年纪尚轻的他握着爹娘的手道：“爹娘，我一定会好好长大，考取功名报答你们的。”
老张与白氏疼惜地摸了摸张全的头，欣慰道：“好好。”
贺家昏暗的屋子里，何氏紧紧握着贺书荧的手，生怕女儿就这么离她而去，让他们两把老骨头白发人送黑发人。
贺树坐在屋外不敢进来，这些日子他踩着雪没日没夜地送菜，背弯的直不起来，此刻像樽雕塑般坐在门口，破旧的袖口洇开一片水渍，没多久就被风冻住，擦起泪来刮的眼睛生疼。
“咳咳！咳！”
躺在床上的人发出两声咳嗽，而后痛苦地捂着胸口蜷缩成一团，后颈处骨头突出，明明已经九岁的孩子，此刻瘦的看起来连二两肉也无。
何氏立马帮她拍背顺气，急问道：“荧儿，荧儿……你怎么样了啊？你感觉怎么样了？你睁开眼看看娘好不好？”
贺树听到动静连忙跑进来，看着床上骨瘦如柴的女儿，刚压下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跺脚恨恨道：“早知道这样，爹就不该让你去什么青云宗。”
“咳咳——”
床上的人意识模糊，连爹娘说的半个字都没听清，她感觉到，自己快死了。
身体好轻，好轻，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飞鸟，可以去到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漫无目的的飞翔、畅游，而后被一团暖融融的金光包裹，一道空灵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姑娘，你已经死了。”
她回答：“我知道。”
她自幼便身体不好，爹娘费心才养大到九岁，她比别的孩子要懂事，也比别的孩子要幸福。
那道声音中含着笑意，循循善诱道：“你想复活吗？”
她斩钉截铁道：“想！”
她还要陪在爹娘身边，还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声音充满蛊惑：“那就把你的身体借我一用。”
说完，她便彻底陷入金光之中，意识消散，不知今夕何夕。
“但愿，你我都能得偿所愿。”
*
最后一声天雷之下，贺书荧脚下展开一个巨大的金色阵盘，较其它阵盘不同，这个阵盘有九环，随着贺书荧一跺脚，九层阵环绕着她旋转起来。
阵环所扫之处，邪祟难存。
天上的六翼妖兽连最后一声呼喊都来不及发出就被金光打散。
贺书荧身上的皮肤顺着裂缝片片剥离露出半透明的灵魂，没过多久，澄澈的灵魂体下生长出新的肌肤，是她原本的模样，纤长的羽睫轻颤，琥珀色的瞳仁中映着金光，身着百蝶织金衣，墨发用一根金钗尽数绾起，周身灵气环绕。
她翻手结印，脚下的阵盘扩大，她现在的灵力还未完全恢复，在全盛时期，一个阵盘能将整个天下都笼在阵中，而现在只能笼罩两座山。
但也够用了。
贺书荧念出咒语，一棵枝繁叶茂的金枝玉叶树直插云霄，金光驱散云层洒下天光，自下而上望去，一枚金钟悬于金枝之上百尺。
“铛——”
随着一声钟响，那些狂躁的半妖平静下来。
“铛——”
第二声钟响，半妖自发靠近阵盘被净化。
天劫已过，天门暂时打开，灵力泄入人界，贺书荧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以手撑地，磅礴的灵力以她为传导顺着阵上的线注入半妖体内。
金枝蔓延，将贺树与何氏牢牢包裹其中。
赵煜川衣袍猎猎，翻手快速收起百川以免误伤她们，目光紧紧落在阵法中央那道纤细的身影上。
一股带着暖意的风拂过雪山，那些半妖身上的妖气与怨气剥离，此时怔愣的站在原地，过一会儿他们就会恢复。
贺书荧抬眸看向不远处的赵煜川，眼前人墨发青衣，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眼神中多了些沧桑。
隔着流光，她无声唤道：“熙之。”
只一个口型，便让赵煜川丢盔卸甲，自远处的山上一跃而下，如疾风般穿过层层金光来到她身边，将她拥在怀中。
这一个拥抱，他想了五百年，也晚了五百年。
分别时的痛苦还历历在目，心上人的呼唤便能将那些一笔勾销。
金枝玉叶亭亭如盖，风拂过树梢，发出悦耳的“叮铃”声。
玄冥遥看在树下相拥的两人，又看了看被毁掉的半妖军，面具下神色晦暗，一柄通体漆黑的锏出现在他手中，那锏形四棱，长四尺，飞龙暗纹，色沉而内敛。
他骤然发难，蕴含灵力的锏自上方砸下，贺书荧急忙带着赵煜川闪身避开，锏的威力势不可挡，他们方才落脚的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贺书荧施施然转身面向玄冥，扬眉讥讽道：“狗东西，五百年不见还是这么阴险！”
玄冥一击不成，也没有再攻，翻手将锏头落在地上，两手交叠在锏柄之上，回以一笑道：“阵主大人归来，可喜可贺！”
“哦？”贺书荧知这人黑心黑肝，却偏爱演戏做君子，“既是来恭喜我，那你的礼呢？”
玄冥歪头幽幽怨怨道：“适才不是送过了吗？只是阵主大人貌似不喜我送的礼物，还当着我的面将礼物给毁了，可真是令人伤心啊。”
这人向来戏多，嘴里没一句正经话，贺书荧懒得与他争执，随手摘下一段金枝便朝玄冥攻去。
玄冥知她睚眦必报，他当年那样坑害她，如今回来了，第一个要清算的人便是他。
五百年前二人尚且分不出胜负，如今贺书荧灵力只恢复两成，与玄冥对上没有胜算。
但这是在她的阵中，阵术一道，她自诩天下第一，如今玄冥在她的阵中，机不可失，此时不打更待何时。
贺书荧弯弓射箭，数箭齐发，在空中划出金线。
玄冥欲翻身躲开，脚下的阵线如蟒蛇般缠绕上他的脚踝，他挥锏劈断阵线，但这一点工夫，便够灵箭划破他身上数道，他被箭气带着翻了个身，他拔出肋下的箭反射回去，而后迅速腾上半空踩着流云，笑道：“荧，你能回来吾心甚慰，不过本尊还有要事，就不陪你玩了，改日再叙。”
说着，他便化作一道白光消散在天边。
贺书荧侧身躲过那支箭，还欲搭箭，那人却没了影子。
玄冥的身影消失，空中天门关闭，诸事已了。
贺书荧持弓的手一软，金弓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身子一歪靠在赵煜川身上，抬头看向身后的树，在金枝的顶端，挂着一个圆溜溜的、金色的球。
赵煜川清楚地记得之前没有这东西，揽住贺书荧的肩膀让她更放松些，问道：“那是什么？”
贺书荧道：“我的恩人。”
她一挥衣袖，那枚金球便落在地上，球内传出“嘭”的一声，金球裂开缝隙，里面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壳而出。
贺书荧拍了拍赵煜川的肩膀道：“我现在手没力，你帮我拿金枝捏个肉身还给她。”
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贺书荧偏有从阎王身边抢人的本事。
那时“贺书荧”的灵魂就快要入冥界，而她恰好却一副身体，直接用也不是不行，但她向来不喜欢欠别人的，便出手拦了下来，帮“贺书荧”死而复生，就算她借了这具身体的补偿。
她看着眼前这些神情还很呆滞的人，心下松了口气，她的存在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但杀玄冥肯定排在第一位。
赵煜川蹲在一旁拿金枝在地上拼身体，金枝灵力丰富，“贺书荧”用上这副身体，便能顺利修炼了。
“好了。”赵煜川直起身将那具身体展现在贺书荧面前。
眼前这具身体与“贺书荧”本体相差无几，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贺书荧拍了拍赵煜川的肩膀，赞道：“手艺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啊！”
说着，贺书荧在眉间一点，一枚承载着记忆的光球浮在她手心，她手指一弹，那枚光球便融入那具还没有灵魂的躯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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