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宗大殿内，一位衣衫破旧、四肢扭曲的女子哆哆嗦嗦跪坐在地上，嘴里断断续续呕着鲜血，似乎还在嘀咕些什么，她面色惊恐，双手紧紧捂着腹部的伤口。
有人想靠近她，她都大叫着躲开，腹部的伤口汩汩冒血，没人敢碰她。
楚青云安顿好楚诗云后带着棠溪晗快步赶来，那女子见到棠溪晗后，晦暗的眸中出现短暂的清明。
在场的皆是有些本事的修士，这点微小的变化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当即面面相觑，暗自思忖这二人有何关联。
棠溪晗倒没什么反应，低头打量那女子片刻后笑问道：“想来，这位姑娘就是自裂隙回来的英雄了吧！”
适才任谁问也不答的女子点点头，接着又摇头，诺诺道：“不……不……是英雄，好多人……好多人护着我，我才逃出来的……”
女子说话哽咽，眼眶通红，说完这句话后牢牢抱住自己的头，好似长期遭受欺凌的人突然被解救后还未缓过来。
棠溪晗上前将那女子搀扶起来，掐了个诀让她看起来干净许多，勾唇笑道：“能在乱世活下来的，都是英雄！”
那女子刚站起来没多久，又哆哆嗦嗦跪下，对着棠溪晗磕了个头，而后抬起眼看向她，用口型唤了两个字。
因棠溪晗身子挡着，没人看清那姑娘的口型。
棠溪晗打着哈哈道：“快别耽搁了，诶！小青云，你不是还有事要问吗？赶紧问吧。”
楚青云对棠溪晗拱手问道：“师父可要一起？”
棠溪晗嘴里那个“不”还未说出，那女子抢先喊道：“我不信你们！”而后又看向棠溪晗，“你能在这里吗？”
逐鹿宗宗主站出来打圆场道：“只要你将你知道的都说了，想做什么我们都答应。”
那女子并不理睬这位宗主，只定定地看向棠溪晗，静待她的回答。
棠溪晗转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后笑道：“自然可以。”
这是花月宗的地盘，棠溪晗这个宗主却坐在下首，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棠溪晗将他们的表情尽数收入眼中，嗤笑道：“诸位何必如此紧张，花月宗上下皆由我徒儿打理，我这个宗主就是个摆设，你们不用管我，随意自在就好。”
话是这么说，众人还是朝她一拜后才安坐下。
棠溪晗这三个字，十年前从未有人听说过，十年后，随着她徒弟在仙门声名鹊起，她的名字才为人所知晓。
他们对她的恐惧，皆来自她那两个实力强悍的徒弟，徒弟尚且如此，师父的修为又是何其可怖，目前还不知晓，还是小心应对得好。
楚青云为那位姑娘搬来软榻后走上主位坐下，柔声询问道：“姑娘莫怕，你已经回来了。”
女子的眼神一直瞥向一旁喝酒的棠溪晗，怯生生点头：“我知道。”
楚青云见她精神状况好了许多，抛出第二个问题：“敢问姑娘大名，是哪门哪派弟子？”
女子眸光闪烁，见棠溪晗不看她，便将视线收回，落在脚下的地板上，回道：“我叫琳琅，无门无派。”
众人心中更是佩服，无门无派，还肯为大义献身，当真是英雄。
楚青云了然点头，沉吟片刻后问出最想问的一个问题：“你是何时去往天裂的？你们……又遭遇了什么？”
琳琅回忆道：“天裂的第一天，我就去了。”
天裂第一天，就是十年前，楚青云与楚诗云遭遇陨星的那一天。
“十年？”有人发出质疑，“你在那里待了十年？”
琳琅点头：“对，我在那里待了十年。”
殿内哗然，天裂背后何其凶险，多少人去后生死不明，她居然在那里待了十年。
若不是他们亲眼看见她自裂隙回来，怕是要将她当作骗子打杀出去。
但这也给了他们希望，这姑娘十年才回来，那些去到天裂背后的修士是不是也能回来。
琳琅没有理会他们的惊奇，继续瑟缩着身子道：“天裂背后，有好多层天，天有好多层、好多颜色，红的、蓝的、白的……什么颜色都有，就像……就像有好几层大大小小的蛋壳将我们包起来，我们生活在鸡蛋里。”
因琳琅身体虚弱，她在说这些话时有气无力，给人一种诡异阴森的恍惚之感，激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年纪小的弟子问：“什么意思？”
琳琅回道：“意思就是，很久之前，我们就该死了，有人救了我们，那些‘天’就是前人留下的结界，用来庇护我们的，现在，那些天破了，我们要是想活，就要重新造一片‘天’，咳咳——”
随着琳琅的咳嗽，她腹部伤口渗出更多血，楚青云急道：“琳琅姑娘，还是先治伤吧。”
“不，”她勾起惨白的嘴角，“人与妖的身体不一样，你们救不了我。”
“你是妖！！！！”
大殿中除棠溪晗师徒二人皆拍案而起，震惊、后怕还有一点感激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手指着琳琅半晌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一直缄默不语的棠溪晗突然开口：“诸位，我们现在共同的敌人是天道，她是人是妖并不重要吧。”
听到这话，众人才敛了神色重新坐下，楚青云视线落在她的腹部，继续道：“琳琅姑娘，你手里的，是什么？”
听到她的话，众人又将视线落在琳琅的腹部，那处已被鲜血打湿，透过冒血的指缝，依稀能看见她手下闪着微弱的金光。
琳琅当着众人的面，将手伸进血淋淋的伤口，摸索一阵后，拿出一枚金色的妖丹。
在妖丹离体的瞬间，琳琅的眼眸恢复天生的金色，璀璨绮丽。
有弟子问道：“这是什么妖啊？我从未在书上见过。”
楚青云想起之前棠溪晗与她们闲话时提到过的一种妖，开口道：“是皎元。”
有老者拈着花白的胡须道：“皎元？那不是一百年前便在人界销声匿迹了吗？”
“是。”取出妖丹后，琳琅更加虚弱，让人不禁担心她下一瞬就要辞世而去，她柔柔道：“人界有传闻，皎元妖丹可延年益寿，人族便开始广寻皎元，杀妖取丹，久而久之，皎元在人界销声匿迹。”
弟子问：“那你是从何而来？”
琳琅瞪向问这个问题的人，怒道：“与你何干？”
弟子尴尬地挠了挠鼻尖，他本是顺口一问，未曾想琳琅将他当作想夺妖丹的恶人了，他躬身道歉：“抱歉，是我失言。”
琳琅拿起自己的妖丹奋力往地上一砸，妖丹碎片迸向四周，大殿中央留下一粒淡黄色的光点。
那光粒悬浮在半空，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有人问：“这是何物？”
琳琅道：“此物……以血喂养，能救世。”
她话说完，光粒配合着闪烁两下。
琳琅倚在榻上，手指向棠溪晗，泪眼涟涟，棠溪晗叹息着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回道：“别再执拗了，我岂有资格怪你？”
听到这句话，琳琅嘴角带笑，缓缓阖眸。
棠溪晗握着那只柔软的手，目光缓缓移到琳琅脸上，想起方才她用口型唤的两个字：“小姐。”
相识十年，楚青云还是第一次见棠溪晗流露出悲伤这种情绪。
众人环绕在那粒光前，瞪大眼睛仔细辨别。
“这……是一粒种子？”
“好……像是吧！”
“琳琅说要用血喂，什么血都行吗？”
“不知道啊！”
人们都围在种子前谈论，无人在意琳琅的死，这十年死的人太多了，多到他们已经麻木。
对他们来说，与其哀悼死亡，不如寻求新生。若是每个人死他们都要腾出空闲来痛哭流涕，那他们就不用干别的事了。
琳琅的妖丹毁了，尸身留不下，散作灵光融于大地。
棠溪晗收回自己空荡的手，拿起腰间酒壶浇湿软榻下那片地，道：“走好。”
大殿内喧嚣吵嚷一天也没定下来该由谁喂养这粒种子。
灵力太高的来？这脆弱的种子能承受得住吗？
灵力不高的来？貌似也不行？
这粒种子突然变成烫手的山芋，谁都想试，可谁都不敢试，万一弄死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该怎么办呢？
棠溪晗在一旁看了他们一会儿，开口道：“我来吧。”
“这……”众人拿不准棠溪晗的修为，不敢让她尝试，“你知道怎么喂吗？”
棠溪晗划破手指，殷红的血珠滴落到种子上，种子的光芒霎时黯淡。
立马有人急了，指着棠溪晗痛心疾首道：“你你你，这可是救世的宝物，你当是野花野草啊！怎可如此随意？”
种子吸收完那滴血，短暂的黯淡一瞬后焕发出更亮的光。
棠溪晗将种子握在手中摇了摇道：“我拿走了。”
不等人反应，棠溪晗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有人凑到楚青云面前问：“少宗主，你这师父是什么来头啊？”
楚青云微微一笑道：“不可妄语家师，告辞。”
说完，也跟着棠溪晗消失在门口，徒留那些人在大殿面面相觑。
“这……救世的方法也找到了，也有人喂养了，诸位……都……都回去吧！”
那些人还未反应过来，这个纷杂的乱世有救了？有些不真实！
*
楚青云绕过层层叠叠的竹林朝后山走去。
棠溪晗虽不着调，却是个喜静的人，平日无事时，她就喜欢一个人窝在后山，谁都不要打搅她最好。
楚青云找到她时，她正在月色下拿着锄头挖坑，一个小坑挖好后，她顺手将种子扔了进去，随意地就像在丢一粒普通的菜籽。
扔完后，棠溪晗在原地站了半晌，清冷的月光洒在她单薄的肩头，平生孤寂之感。
楚青云想到方才在殿上的情形，棠溪晗与琳琅关系应当不错，而今琳琅死在她面前，师父会很难过吧。
楚青云想起棠溪晗随口讲起皎元时的话，她说：“皎元，是一种很蠢的妖怪。”
彼时她目光戏谑，似是真的在嘲讽这种愚蠢的妖怪，可今日看来应该不是，那嘲讽中，或许藏着几分真情。
楚青云想着想着，突然心疼起这个师父，修为高强，却没有交心之人，只有她与诗云两个徒弟。
想到这，楚青云觉得自己有必要担起大弟子的责任好好安慰一下棠溪晗。
她出声喊道：“师父。”
没反应。
楚青云又往前走几步，唤道：“师父？”
还是没反应。
楚青云绕到前面一看，突然气笑了，眼前人下巴支在锄头柄上睡着了，月光洒在她脸上，她还咂巴着嘴，睡得很是香甜。
“诶——习惯了习惯了，我早就习惯了。”楚青云安慰自己两句后，熟练地背起师父往屋里走。
楚青云走后，棠溪晗坐起身望着天上月开始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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