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城内。
程扬知终究没能拗过胡硕的劝阻,只得悻悻然回到客栈。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凌延川到底去做什么了?”她低声喃喃,眉头微蹙。
金钗端来一杯热茶,轻声劝道:“姐姐,少主定是有要事处理,您不必过于忧心。”
程扬知接过茶盏抿了一口,佯装轻松:“我哪是忧心他?我只是……”
玉簪闻言,凑过来低声猜测:“姐姐,您说……少主会不会是去见梁亲王了?”
程扬知一愣,随即缓缓摇头:“不会吧……?”
那岂不是狼入虎口,高低斗个你死我活?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凌延川推门而入,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出去散了趟步。
“在聊何事?”他挑眉问道,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
程扬知放下茶盏,故作随意:“没什么,只是觉得梁州城挺有意思的。”
反正这屋子里的人皆知她并非梁州人,便用不着演戏。
凌延川浅浅笑着,走到她身旁坐下:“既然觉得有意思,明日我带你去逛逛如何?”
程扬知瞳眸一亮,但很快又压下心中雀跃,故作冷淡:“你不是有事要处理吗?怎么有空陪我?”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事情已然办妥,接下来有的是时间。”
他刻意加重句末二字的发音。
程扬知心中疑惑更甚,正想追问,却见凌延川已起身走向内室,显然不打算多言。
她撇了撇嘴,心中暗自嘀咕,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
第二日一早,程扬知便拉着凌延川出了客栈。
梁州清晨多雾,街巷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辣椒香,混杂着早市上蒸腾的热气,格外热闹。
凌延川今日换了一身素色长袍,腰间束着一条暗纹腰带,显得身姿挺拔。他走在程扬知身侧,目光时不时扫过她嘴边浅浅的梨涡。
“你昨日到底去做什么了?”程扬知终于忍不住开口,侧头看向他。
凌延川微微扬唇,此刻倒是坦然:“去见了梁亲王。”
“梁亲王?”程扬知一愣,随即皱眉,“你去见他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
话虽未明,凌延川却不置可否:“此事与你无关,不必多问。”
程扬知心中顿时充满不悦,撇了撇嘴,丝毫不减弱声音,嘟囔道:“又是这样,什么事都瞒着我。”
凌延川听见她的抱怨,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并未解释,伸手将她牵紧,“走吧,带你去尝尝梁州的特色小吃。”
一听到“小吃”二字,程扬知瞬间忘了其余事。
她对美食的爱可是跨越时空的,更别说在现代难防预制菜,她可不得好好珍惜古人的新鲜手艺。
两人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最终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前。
店门口悬挂着一串红彤彤的辣椒,店内飘出一股浓郁厚重的豆香味。
“这是梁州有名的豆花店,尝尝看。”凌延川带着她走进店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程扬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店内装潢十分简单,想来吸引客人的并非外在。
店小二很快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花,上面撒着葱花、辣椒油和花生碎,香气扑鼻。
甜豆花忠实信徒程扬知举勺四顾心茫然。
“吃不了辣?”凌延川回想起之前在宫里他故意试探她的那次。
程扬知本想顺势接话,邻桌客人热情开口:“妹儿别看这红油骇人,实则只香不辣嘞!”
“吃不惯就算了。”凌延川不愿她为难,正欲招呼店小二过来点一份新的。
她却直接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四字箴言,来都来了。
这不尝不知道,一尝还真吓一跳,连她这般恐辣之人也能接受,确实如那位客人所言,只香不辣。
“怎么样?”
“好吃。”她点点头,从今日起拜入咸豆花门下。
凌延川眼中笑意愈深:“喜欢就好。”
程扬知一边吃,一边发现不对劲之处,“你怎么对梁州这么熟悉?以前来过?”
他却摇了摇头:“多有听闻罢了。”
程扬知闻言忍不住追问:“上哪听的?詹事府学堂还会教授这些吗?”
凌延川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京州亦有不少梁州商人,多打交道便是。”
见他避重就轻,程扬知便不再多问。
却见凌延川忽然起身,走到店外与不远处的摊主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走了回来。
“尝尝这个,”他将碗推到程扬知面前,“比起你那碗豆花,我猜你应更喜欢这个。”
汤圆外皮软糯,花生内馅甜而不腻,现代速冻食品可远远比不上这纯手工的含金量。
“好吃吗?”凌延川又再度确认。
程扬知点了点头:“好吃。”
她从未与男人建立过可以交谈市井家常的关系,如今当真是把凌延川当成了亲人。
花生馅料因她牙尖的挤压而不小心溢出,沾在嘴角。
凌延川见状明显一笑,甚至不掏巾帕,直接伸手过去用指腹替她轻轻擦去。
动作亲昵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程扬知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脸颊染上红晕的同时不忘感叹一句“我亲妈来了都要嫌弃我几句再给我递纸巾。”
“你……你干嘛?”她结结巴巴掩饰不由自主加快的心跳。
凌延川收回手,掏出巾帕浅浅擦拭手指,神色如常:“你嘴角沾了东西。”
程扬知只好低下头,把窘迫埋进汤圆碗里。
*
织造坊位于城东,占地极广,坊内织机声声,锦缎如云,五彩斑斓的丝线在织工手中穿梭,化作一幅幅精美的图案。
程扬知虽是现代人,但因国家宣扬文化自信的影响,她对这类传统工艺也萌生了不少兴趣。
此等可亲眼历见的难得机会,她怎舍得错过。
她站在一台织机前,目不转睛地看着织工熟练地操作,被震撼得合不拢嘴。
青铜机杼在夔门渗来的水汽里生出青苔,八十四片竹制综框悬如巫山群峰。
女红腕间银链压住苎麻纬丝,梁州织绣独有的衣锦纹针正穿行于柔软锦缎间,起梭、游走。
程扬知仿佛看到缫丝车轱辘碾过三更露水,整匹锦缎似一汪泉水泛起涟漪。
挑花弓绷紧,织娘让黄桷树的新芽在经纬间舒展,乌木梭箱里沉睡的绞综装置悄然醒来。
待夕阳融入织线的那刻,独属于梁州的气息仿佛从亿万针角密度里流出,织就半匹带火锅油星味的缎锦。
凌延川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她那张满是惊叹的脸上,唇角微扬:“梁州的织造技艺,确实独步天下。”
“你倒是懂得不少。”她嗤声道。
他耸耸肩:“略知一二。”
程扬知撇嘴:“你总这般谦虚,倒显得我孤陋寡闻。”
打情骂俏是假,此话却格外真。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程扬知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感受到此项非遗技艺所带来的震撼。
说起来,她当初光顾着把现代甜品杨枝甘露引进古代,好在此地做独门生意以达垄断,未曾想过是否有机会学一些古法甜品制作。
若是她哪天误打误撞穿回去了,还能在21世纪一比一复刻,也算为文化传承做了贡献。
“想什么呢?”凌延川见她走神,轻轻捏了捏她掌心。
程扬知摇摇头。
不知道熊英在京州如何了,一个人顾生意定会累坏,当给她带些梁州特产犒劳才好。
“少主,这些织锦该在何处采买?”比起陌生的女红,她更愿意询问身边这位百事通。
“今早去的集市上就有,”凌延川又一眼猜中她想法,“买来送人?”
程扬知点点头,“嘿嘿”笑着,“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得给她们带点礼物吧?”
除了熊英,她自然还想着关惠悳、苏乐言、肖慕荷和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孩子。
“正好,救灾后马车空了一辆,任凭夫人使用。”
从前只在课本上读过花木兰替父从军前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子,而今她程扬知倒是体验了一遭东街购辣酱、西街买锦缎、南街沽醪糟、北街称桃片。
“姐姐,你买了这么多……”金钗看着其他下人把东西一箱一箱往马车上搬,惊讶得瞪大眼珠。
不等玉簪感叹,程扬知便拎出两袋物什递出去,“这是你们俩的礼物!”
“我们……?”金钗和玉簪面面相觑,“的礼物……?”
“嗯嗯!”
程扬知从未把她们当成下人看待,带着她俩一起做生意也会按月结余工钱,送礼物对她来说当然也不算什么。
但这份礼物对金钗和玉簪的意义非同小可,在她们的认知概念里,主子给的都叫赏赐。
“姐姐……”两个侍女擒着泪水,仿佛捧在手里的物什堪比金银珠宝般贵重。
程扬知大手一挥,开口气势颇为豪迈:“跟着姐,就该过好日子!”
虽说以她现在的能力,还远无法在这个时代改善女性的社会地位,但至少她可以让金钗和玉簪不再受为人奴之困。
往后日子还长,思想进步从不是对过去的彻底否定,她深知此时代的女性意识是源于特定语境的产物。
她亦无资格将历史的褶皱视作应当被熨平的瑕疵。
*本章引用北朝民歌《木兰辞》选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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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织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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