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实上,早在苏某人装神弄鬼,假借八字旺人的名义向皇帝胡乱举荐高层时(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相信用八字选官吧?),蔡相公就已经敏感闻出了不对。
当然,不对归不对,却绝不代表蔡相公要犯颜直谏,阻止君上的过失——他的出厂设置显然就没有那个功能;事实上,除了收买几个宦官照常在赵官家耳边说坏话之外,蔡相公在本次人事安排上堪称安分守己,绝没有乱说乱动。因为他相信——不,他坚信,就算自己袖手旁观,也多得是人能够阻止这个胡作非为的苏姓妄人!
作为从底层一步步擢升,浸淫官场数十年的高官,现在已经没有人比蔡相公更懂大宋了;他深深的明白,在经历了上百年的磨砺摔打,继承了五代乃至隋唐数个朝代的一切糟粕之后,如今的带宋已经修炼到了登峰造极,堪称是官僚主义的道成肉身、汉弗莱念兹在兹的异乡白月光、形式主义的地上天国、叠床架屋的伟大乌托邦——在如此惯性下,要推动一项决策可能非常麻烦,要想阻止一项决策可就太简单了。
皇帝要想根据八字任命翰林学士?依照带宋制度,就算皇帝百般情愿,这样重大的人事决策也要征求翰林院的许可。否则翰林院可以直接罢工,“封还词头”,拒绝草拟任命文书——当然,皇帝可以强行绕过翰林院办事,但这样下发的文件被视为野鸡文件,合法性正统性大受诟病,稍有脸皮的士大夫都不会接受,否则颜面扫地,一家子都没法在士林混了。
显然,翰林院只要稍有廉耻(也就是说,只要不沦落到蔡相公的段位),那就绝不可能附和一个狂言妄语的方士,任命他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狐朋狗友——而恰巧,现在控制翰林院的曾肇、王能甫两人都还算是有那么一点驴脾气。所以蔡相公也才深有把握,认为这个苏散人绝对走不完流程,只能在大宋庞大的官僚系统面前碰一鼻子的灰。
……可万万没有料到,这姓苏的居然举荐的是王安石的孙子,不知已经被遗忘在哪个犄角旮旯的王棣。
为什么一个小小的王棣这么要命呢?啊这里我们需要稍稍回顾一下翰林院曾肇王能甫的简历——王能甫,合肥人,妻子姓吴,恰巧是王安石疼爱的外孙女;曾肇,南丰人,本人倒是和王荆公无甚姻亲;但他有个好哥哥叫做曾巩,而这个好哥哥与王荆公是生死相托、如鱼得水、年轻时可以寝则共榻的关系。有这样两个人来审核王棣的人事任命,你猜他们会给个什么意见呢?
——我的宰相爷爷,晓不晓得?
这就是顶级士大夫的深厚根基;盘根错节、彼此掩护,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是被蓄意打压冷待十年之久,一遇风云仍能龙飞九天。单纯的一个前宰相孙子不可怕,单纯的一个根基不牢的方士也不可怕;但如果两个人彼此援引,那么就意味着近臣与顶级士大夫的紧密结合,基础牢靠动力强劲,真正可以借由人脉调动官僚系统。而这种紧密结合的威力……
蔡相公的脸上划过了一抹暗色。
·
一如既往的,道君皇帝的注意力总是没法在正事上维持太久。他和王棣聊了几句,大概“奖掖”了一下这位新提拔的锦鲤,随后就理所应当的感到了无聊,觉得自己应该去看一看御苑修建的进度,再次发挥灵感修改一下设计图纸,而非留在此处浪费时间。于是他随随便便敷衍完最后部分,长袖飘飘地踱到地毯乾卦的九五位上,调转拂尘,以白玉麈柄敲击纯金法铃;于是声鸣铿锵,所有大臣再次肃立,束手执礼,目送着道君皇帝衣袂翩翩,被一众宫人前呼后拥着消失在纱帐深处;偌大殿中只有一抹余香缱绻,仿佛是梅花不胜暑气的娇羞。
因为天气还早,召见之后仍然有公务要办。蔡相公与当值的几位中贵人打了一声招呼,就大步而去,全程就像没有看到王棣苏莫一样。苏莫对此似乎毫不在意,只是转头向王棣叮嘱了几句,要他立刻赶到翰林院赴任,一定向两位老前辈多多请教——以曾肇王能甫和王家的关系,当然是不会坑故人之后的。
“你要尽快上手。”苏莫道:“提醒一句,这两位恐怕在翰林院的位置上呆不了多久了,你要把担子给挑起来。”
王棣强忍住第一上朝的莫大震撼,唯唯称是,又真心实意的道谢:
“今日先生处处维护,小子实在感激不尽。”
“不必想太多。”苏莫语气平淡:“当年就已经说好,我们只是平等合作,之所以要出手帮你,也是为了借你的力完成我的事情,并非没有企图。另外,不要随便掉以轻心,恐怕大的还在后面呢。”
他停了一停,又道:“有事再找我。”
·
虽然口口声声说“别有企图”,但王棣安顿下来之后,苏莫反而行踪不定,露面极少,更不用说提出什么需要翰林学士特异配合的企图了。而王棣安分守己的在翰林院学了十几天公务之后,却渐渐反应过来,恐怕真有什么大的要来了。
按照朝廷的制度,翰林学士每隔数日就要到政事堂中当值,协助宰相起草重要文件;毗邻机要熟悉政务,这也是学士们清贵显要的根本。如今翰林院在上的几位重臣都是老病衰朽,难以举动,所以当值的重任大半都落到了年轻的小王学士头上。但当值几次之后,王棣却发现了不对:
——这政事堂的公务也太少了吧?
每日到政事堂点卯,分给他的政务就只有一些地方献祥瑞报吉凶的鸡毛蒜皮,三下五除二处理完后便再无他事,只能无所事事的坐在桌前发呆;而偌大政事堂国家处理公务的中枢,一天下来居然颇为寂静,连来办公的宰相都看不到几个——这就实在不太正常了!
众所周知,我带宋是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的圣地,而官僚主义生平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创造出冗长繁琐的公文垃圾——理论上来讲,他这个小帮菜进入政事堂的第一天就该被文山会海、填不完的回执表和留痕记录淹没才是;可是现在——那些熟悉的公文呢?那些迷人的文书工作呢?那些虽然怎么看怎么不像人话但就是让人安心的陈词滥调呢?
这还是大宋吗?这给我干哪儿来了?
显而易见,这样怪异的局势是瞒不住人的。大半个月后文明苏散人到政事堂来调取物资,只是旁观了片刻王学士的工作,就直截了当下了判断:
“你被他们孤立了。”
这还用多说么?王棣没有答话。
“想不到他们的反扑这么快。”苏散人道:“孤立打压得这么纯熟,很有行动力嘛。”
纵览史册,这个世界上的政治斗争手腕和校园霸凌其实相差无几;要么是我们准备了一个超酷的会议但偏偏就是不叫你;要么是我们准备了一个超酷的会议但不叫别人只叫你——开会只叫你这种大招就不说了;开会单单不叫你也是很厉害的招数。别说什么一群人偷摸开会暗地里搞你了;就是不搞你只是封锁一下消息,也足够让你仓皇无措,根本没法控制局势。
苏莫抬眉道:“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开会这一招之所以强而有力,就是因为人家完全合法。现在嫉恨他们的蔡京是负责三省事务的首相,当然有权随意决定开会的时间和地点,小小一个翰林学士,又能做些什么呢?
王棣只能轻吁一口气,尽力从容:
“也只有效法前贤之风,恪守初九之义,阳在下而已……”
初九,潜龙勿用,阳在下也;面对如此强而有力的打压,当然只有潜伏忍耐,等待时机,如同阳龙伏服在渊,生气蛰伏于层层厚土之中。昔年之范文正、王荆公,在遭遇强力政敌摧折之时,不也是这样冷静克制,蛰伏过来的么?
苏莫愕然:“初九之义?你在说什么?”
王棣猝不及防:“这是易经的注文……先生不是给陛下算过八字吗?”
不懂易经你怎么算的八字?
“你不会真相信这个吧?”苏莫很惊讶:“难道你的智力堕落到和皇帝差不多的水平了?”
王棣:“啊?”
虽然都是修仙,宋徽宗和嘉靖还是很不同的。
嘉靖帝时真信他那一套修仙理论,愿意为他那一套理论吃苦;哪怕吃金丹吃得长疮都无所谓。但宋徽宗修仙主要是为了爽——享受得道的快感、享受成仙的快感,很不愿意付出任何努力。修仙的好处他是要的,修仙的苦楚他是不愿意吃的。必须享受,必须安逸,一丁点挫折都不可以。
所以,苏莫能说动他不临幸处·女,不是因为口才多么好、散人的身份多么尊贵、他多么信这一套;而是他自己没那个欲·望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信息素,有德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策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