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邹萍又梦魇了。
她本以为之前的梦就是个巧合,今天她可以一觉到天亮,没想到不过睡下几个小时,又被梦惊醒。
她梦到了一个房间——不,是个空旷的地方,说不清是屋子,还是什么。
四周漂浮着不成形的家具,像是刚刚搬家时还没安置好的样子。每一件都蒙着一层灰白色的布,风吹过来,它们就轻轻晃动,像是无声地呼吸着。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滴水,滴答,滴答,不停。
她站在那儿,有些冷,正想走出去,却忽然看见前方的阴影里,有个孩子蹲着,背对着她,正在翻找什么。
那孩子动作很轻,一边翻,一边小声地念叨着什么:
“妈妈呢……”
“妈妈是不是在后面藏着?”
“妈妈不是说过,会回来接我吗……”
邹萍认出那是汤竣睿——小小一团,穿着灰蓝色的卫衣,手里抱着一只快掉毛的兔子布偶。声音是轻的,却带着某种令人发颤的执拗。
“妈妈呢?”
“妈妈呢——”
他一遍一遍问,仿佛世界上只有这一件事值得确认。
邹萍想开口喊他,却发现自己也成了个孩子,小小的身体缩在角落,一动不动,像是困在另一个时空里的投影。
她想说话,可声音卡在喉咙里。她只能看着他,像是看着过去的自己。
她也在问那个问题,只不过从未说出口。
“妈妈呢?”
房间忽然亮了一下——不是灯光,而是布景的变幻。那些盖着布的家具一个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又一扇门,每一扇门后都传来不同的声音,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在尖叫。
但没有一个声音属于她的母亲。
“不要找了。”梦里的她轻声说,却不是对汤竣睿说的,是对自己,“找不到的。”
可汤竣睿像是听不见,仍固执地翻着,念着那句:“妈妈呢……”
眼前的画面像溶解了一样慢慢崩塌,门变成风,家具变成尘土,汤竣睿也越来越小,小到最后只剩下一团阴影。
邹萍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天微微亮。
她坐起身,感受到背脊湿了一片,抬头看窗外,远处天色泛白,世界还没完全醒。
稍微缓了一下,她就披了外套走出卧室,准备去喝点水。没想到客厅里的灯还亮着。
唐禹川坐在餐桌前,手边摊着一份蓝图和几页投影出的资料,一只笔夹在指尖缓慢转动。他面前的终端还在显示会议回放的字幕,内容是有关一款即将落地的新型固态电池与储能技术的整合进程。
他戴着耳机,眉心略微皱着,神色专注。直到邹萍脚步靠近,他才摘下一只耳机,抬眼看她。
“怎么起这么早?”他问,语气温和。
“做梦了。”她走到水壶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想笑笑掩过去,但嘴角僵着,没能扯出来。
唐禹川放下手里的笔,轻声道:“又是之前那个?”
邹萍点头,抿了一口水,又摇了摇头,“不一样。”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不完全一样。不过无所谓了,一个梦而已。有什么可反复想的。”
“嗯,你说的对。”唐禹川附和着,算作回应,“噩梦就应该让它快点过去,来回来去的想,反而可能让人陷在坏情绪里面出不来。”
“唐禹川。”邹萍突然直直站住,看着唐禹川。
“嗯?”唐禹川察觉到邹萍应该是有什么要说,将另一个耳机也摘了下来,很认真地等邹萍开口。
“我想帮汤竣睿找妈妈。”邹萍站在客厅的暖灯下,语气轻,却带着几分笃定。
唐禹川合上电脑,随后拉开椅子,一时之间,他觉得邹萍的这个念头有点突然,又觉得有这样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邹萍本来就是一个敏感的,有同理心的人。
他看着她,拉开旁边的椅子,让邹萍坐下。
她坐下,仍抱着杯子,指节微白。
“他那天说,他自己一个人走掉,是因为想去找妈妈。”
“他说,他妈妈告诉过他,想她可以朝着那个方向看。”
“虽然我和这个孩子在画室里交集很少,但总是梦到,要是能帮帮他就好了。”
唐禹川轻轻皱眉,“我觉得……不一定是个好决定。”
邹萍一愣,这是唐禹川第一次明确地对她的一个念头表达出反对。
“不是因为你想错了。”他语气柔和,却很认真,“我明白你为什么想帮他。一个孩子想要找妈妈,是因为真的太想她了,你又反复梦到。”
“可我一直觉得,一个女人如果下定决心离开孩子离开家庭,一定经历过很深的痛苦。不是谁都有勇气这么做的。她一定考虑过孩子,可她还是走了。这意味着,她的状况已经糟到连孩子都顾不上了。”
“我们现在去找她,找个人也许不难。但我们不清楚她当时离开的原因,也不确定她想不想被找到。如果她已经建立了新的生活,重新走了出来,这么找回去……是不是反而是一种打扰?”
唐禹川突然想到母亲。
那时他还小,不太懂大人之间复杂的拉扯。
他只知道,母亲每天情绪不稳,又偏执地要他做一个“完美”的孩子。补课、训练、目标……一切都被安排得严丝合缝。
母亲总说:“你不能输。”可每次他考第一,拿奖项,她也从没真正笑过。
他曾经真的相信,是自己不够好。相信只要再努力一点,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母亲就能开心一点。但没有。她只是越来越憔悴,眼神里越来越空,偶尔甚至有几个狰狞的表情,都不像她了。
那天他站在家门口,看着母亲坐在沙发上发呆,窗外雨下得很大。他突然就想,如果她现在就站起来,离开这个家,不再为了“家”忍受父亲的背叛,不再压着自己和孩子演一出“正常生活”的戏,那该多好啊。
可她没有走。他也不能替她走。
“唐禹川,你怎么了?”邹萍轻声问。
唐禹川没说话,只是他握着鼠标的手轻轻动了一下,指尖在边缘停顿片刻,然后松开。鼠标静静滑出一小段距离,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响。
他没有眨眼,指节却轻微发紧,像是在默默忍住什么情绪,又像是被回忆绊住了脚。
邹萍望着他,忽然觉得他这一刻静得过头了。
不是专注,也不是疲惫。
而是——藏着一点隐约的难过。
邹萍望着他,忽然就有些心虚——她不是故意去触碰他的伤口的,可她知道她碰到了。
那种沉默太安静,像是从某处落下来的冷空气,渗在骨头缝里。
他一贯克制,情绪很少泄露,但此刻,那份不动声色的难过就藏在他安静垂下的眼睫和稍微发紧的下颌线里。
“……你没事吧?”她放低声音。
唐禹川这才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回她身上,温和依旧,“我没事。”
只是声音轻了许多,像是怕吵到谁。
“我知道你是心疼孩子。”唐禹川回过神,语气一如既往温和,“只是……也许有些人已经用了全部的力气才离开了原来的生活。如果我们贸然去找她,可能不是在帮忙。”
唐禹川顿了顿,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继续说,“邹萍,我觉得,有时候,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有更多的能力、资源,就代替别人去决定他们的人生。哪怕我们出发点是好的。”
邹萍沉默下来。
唐禹川没有继续说,只是坐在那儿等她消化。
客厅里只剩下空气流动的声音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车声,窗外天色渐亮,晨光还未彻底渗进来,一切像悬在黎明与夜晚之间,不真实地轻飘着。
她低头看着杯子,热气已经散尽,指腹却仍压着杯壁不肯松开。
她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钝痛——不是委屈,也不是挫败,而是一种近乎羞惭的醒悟。
她意识到,他说的对。
她确实一直站在孩子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因为汤竣睿说了想妈妈,因为梦里那个蹲着找东西的小小背影一遍遍问“妈妈呢”,她就跟着心疼、心乱,就觉得是不是可以做点什么,把那个“缺口”补起来。
可她根本不认识那个母亲。
甚至连“她是谁”、“她经历过什么”、“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是认识了那个孩子,仅此而已。
而且,她还因为连日的梦魇和深藏的内疚——那个孩子是在她负责的时候走丢的,她怎么可能不自责?那一夜到现在,她从没真正安心过。那种亏欠感一直压在心里,只是她自己没发觉,那种“我该弥补”的念头,已经偷偷成为了她看问题的起点。
可弥补不是替人做决定,不是把复杂的生活简化成一个目标,然后一腔热血地冲上去。
邹萍沉默了很久。
她一直盯着杯子底部,看得太久,眼前都模糊了。空气里的温度不冷不热,却有种沉甸甸的黏滞,像是有什么东西缠绕着她的思绪,不肯散去。
她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或许是“你说得对”,或许是“我会放下这件事”。
可还没等她整理好措辞,就听见唐禹川轻声道:“如果你还是想帮他找妈妈的话,我可以安排人去办。”
她一怔,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你不是说,觉得这样做不合适吗?”
唐禹川微笑了一下,眼神依然沉静:“是啊,我确实这么想。但……”
他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措辞,“只是,我看你最近心情都不是很好。我想让你开心一点儿。”
他没有再提她的噩梦,只是语气平静,“你如果真的想做这件事,那我可以让人去做。”
他顿了顿,像是在衡量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最终还是开了口。
“其实我就是很自私。”他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一个陌生的女人,和身边的你。”他看着她,眼神不躲不藏,“比起来,我更希望你能好过一点。”
邹萍没出声。
她不记得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像是被一只温热的手攥住,又像是站在一个太沉重的边界线上,一边是情绪,一边是选择。
许久,她才点了点头。
“……我再想想。”
唐禹川点头:“好。”
他没有追问她会想多久,也没说结果重要不重要。他只是坐在那里,没有推她,也没有拉她,只是在那里,像是一道稳固的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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