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的记忆力是短暂的。
曾经坎贝尔家族最受宠的小女儿卢娜车祸后引起的一时轰动，如今已成被人淡忘的旧事，连坎贝尔唯一的明珠能否从死神镰刀漫长的垂涎下逃出，也无人在意。
自拱顶垂落的老旧水晶灯忽明忽暗，白光照得整座大厅都有些惨淡，以至于从二楼跌落的身影都隐没不清。
弗雷德常常回忆起那天昏暗的克莱梅尔古堡，他带着满身风尘和疲惫进屋，抬头的那一霎，呼吸和心跳一同停滞。
他丢下皮箱，疾步冲上前伸出手，连重锤狠狠撞击胸膛似的疼痛也不在意，牢牢抱着人跪倒在厚实的地毯上，向神明祈祷着万幸。
女孩机械地转动脖子看向青年，灰蓝眼眸倒映出弗雷德的模样，像是僵结寂止的冰河。
弗雷德小心翼翼地把女孩抱回二楼的房间，房门大敞开着，他打开电灯，看着雕刻着常青藤的四柱床上垂落绘有金色独角兽的天鹅绒床幔，柔软蓬松的羽枕和丝绸被子散落在羊绒毛毯上，大致能猜测出奇迹般苏醒的女孩蓦然发现自身处陌生的环境，是如何惊慌，如何摸黑爬到房间外，又是如何跌下楼梯。
好消息，卢娜·坎贝尔没有在车祸中死去。
不幸的是，她以植物人的状态沉睡了足足六年，才在坎贝尔家族废弃的古堡醒来。
六年漫长得足够让一切失去记忆——这具身体里的每一个关节都生锈了，以至于卢娜走路不稳当，舌头也不利索，像一个新生儿重新练习着。
得在记忆的湖泊里费劲打捞，才能找到一个长满青苔的旧匣子，她没忘记眼前的人是谁，不过真正想起来时已过了很久。
卢娜有很多疑问，她极为缓慢、但口齿清晰地吐出一个又一个音节，唯有最耐心的人才能拼凑起她的意思。
“你是谁？”
“我在哪？”
“亚瑟在哪里？”
女孩直直绷着身体，转动眼球，紧盯着青年的面容，企图找到一丝谎言的痕迹。
弗雷德却迟疑了一会，他在忏悔，他不该在前些天出远门，留卢娜一个人在古堡里，他自诩对最后缺席的这几个小时具有不可磨灭的责任。
他半跪在地上，虔诚地仰望着卢娜·坎贝尔，把这些年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坎贝尔家族最耀眼的明珠和霍亨索伦家族小王子盛大的订婚典礼满城皆知，然而两人出游的轿车在市中心、众目睽睽之下，撞上了梅兹公学装有炸药的校车。
亚瑟·霍亨索伦当场死亡。
弗雷德还指望看见卢娜·坎贝尔在听见未婚夫去世时有些情绪波动，她却没有，像是听说一个陌生人一样，听完她醒来之后最关心的那个名字，然后用眼神示意弗雷德继续。
接下来是霍亨索伦家族的内乱、劳伦斯·坎贝尔作为长子继承家族后不幸因病去世……
“如果您还记得我，弗雷德里希·斯密特，一个修车工的儿子，那我将倍感荣幸。”
除了心脏还在跳动、呼吸尚未湮灭，失去联姻作用的卢娜·坎贝尔与死人无异，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被丢弃，被送到乡间的城堡等待终结。
连仆人们也离开了。
“只有忠诚的米亚和我留了下来，等到了希望到来的日子。”
青年含笑，两人灰蓝的眸子沉沉对视。
“米亚？”卢娜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下意识像六年前一样扬起了下巴。
门外空无一物，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夜色，硕大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
在弗雷德尚未归来的时间里，不曾出现的米亚。
“对，米亚。”弗雷德轻声道，发亮的眼睛像是游荡的磷火。
真是奇怪，其他器官都老旧得迟钝僵硬，唯有大脑清醒得可怕，与肢体未曾分离却感受着割裂的痛苦。
一阵死寂之后，弗雷德善解人意地起身行了个礼，倒退出了房间。
“夜深了，愿神佑您有个美梦。”
他把门阖上的那一刻，细微的声音无端磨得卢娜脑仁刺痛，好似一根细细的针在刺着。
透明烟雾自壁炉弥散，在轻柔的麻痹感里，新信息无异于震荡了她的世界，而一切风浪将随着月亮升起逐渐平息。
卢娜不自觉舒缓了神经，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十九岁最璀璨的太阳坠落之时。身边板着脸的未婚夫第一次慌了神，猛打方向盘，却没能躲开直直撞来的橙黄色大车。
车身上彩绘的卡通小狗咧嘴活泼笑着朝卢娜迎面扑来，那是她最后的记忆。
世界震荡成一片白影，然后化作六年的黑暗。
她迫切地需要复建，需要灵活行走的双腿，需要像过往一样能言善辩的口齿。
需要小心谨慎地拾取六年和六年前的记忆。
卢娜对过去的理解零碎又错乱，确信发生过的事情与不曾发生过的事情交错，大片大片的空白让人惶恐，她好似迷失在湖心的小船。
“弗雷德里希·斯密特。”她的脑海中掠过这名字千百次，才回响在唇齿间。
明明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和这个面孔。青年生得模样英俊，眉宇挺拔，亲切温柔的笑容有极大的抚慰作用，宽厚的臂弯让卢娜想起幼年时被兄长抱在怀里的安全感。
偏偏他的笑意不达眼底。
卢娜学过一切要成为一个称职的家族女主人该学习的知识，她清楚地记得流水一样的名册上不曾记录克莱梅尔的名字。
未嫁入的霍亨索伦家的恩怨与她无关，她只是不幸卷入了一场意外，而坎贝尔如何能忍受一场无妄之灾。
劳伦斯哥哥绝对不会放弃她。
……
思绪混乱不堪，卢娜索性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静静地思考，腐朽的骨骼碰撞发出关节脆响。
睡意袭来，她试着伸展了一下身体，这么多年来，她的身体虽然孱弱僵硬，却没有常年卧床的人会有的通病，也许是照顾的人格外尽心。
无意间瞥见了什么，卢娜顿时像是被钉在了床上。
天花板上有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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