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寂然,红梅静开。
许云阶和沈千重相对而坐,略有尴尬。
许云阶实在是不想与不相熟之人高谈阔论,何况是沈千重。
国破家亡,血海深仇。
他没有想方设法杀了他,就不错了,整日里给好颜色已经是他的极限。
但是他有软肋,沈千重手里握着他的家人,他得委曲求全,一定要这样做。
沈千重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有点好奇他在想什么。
许云阶是端王长子,在他三岁时其汤皇帝无子便令端王府送个孩子进宫,他是不被看好,但是被送出的哪一个。
不过后来其汤皇帝有了亲生儿子,他这个儿子当然不会再受到重用,寻了些不知真假的错处便送去川临城,下旨幽禁,出城那日无一人相送,更无一人去看他。
沈千重实在想不出许云阶和许氏众人还有什么亲情可言。
血浓于水吗?
沈千重这人没什么亲朋故友,对血缘也很淡漠,想不懂的事情,便不再多想。
他看着许云阶,目光从苍白纤细的脖颈移到紧张地抓着膝盖的手指。
雪白修长的手指抓着青色的布料,布料上绣了一丛墨竹,沈千重鬼使神差地拿起一枝狭窄开着的梅花,戳在许云阶手背上。
此举过于轻蔑。“将!将军!”许云阶站起来,慌忙往后退。
假的墨竹,真的红梅,惊诧的低呼,倒在地上翻滚的圆凳。
屋内地龙燃烧,沈千重忽然觉得很热,蹭的站起来夺门而逃。
他喜欢许云阶,发了疯的喜欢。
可是殿下是高不可攀的花枝,他只是树根处被人践踏的烂泥。
有时候花是会落在地面,伴着微雨和死亡,然后被人踩进泥里,被蚯蚓爬过,腐烂变脏,变成比烂泥更加入不了眼的东西。
可那是许云阶,就算是花,他也不能让他落下来。
沈千重落荒而逃,许云阶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他生气了,提花篮追出去,左脚跟踩在门槛上,右脚尖没能迈出门槛,绊了一跤。
沈千重吓一跳,扑过去躺在地上当肉垫。
殿下好轻啊!
许云阶惊魂未定,被沈千重扶起来后大口喘息,手握着沈千重的臂弯将自身重量交付过去。
他的身子不好,受不得风霜,受惊之后被冷风一吹便开始打喷嚏。
可能是两人的距离太近,沈千重生出可以靠近许云阶的错觉,立刻抽条手帕捏住他的鼻子:“快擤。”
“阿嚏阿嚏!阿嚏!”许云阶打了几个喷嚏,从袖中抽出帕子擤鼻涕,将自己收拾干净,高提花篮递给沈千重,“将军,谢谢。”
“啊,花,我的花。”沈千重将帕子重重丢在地上,提过花篮就走,半点不留恋。
到院门他回头吼道:“你不会进屋吗?!”
许云阶进屋,看着沈千重消失在门外的身影若有所思,目光下移来到那条被沈千重丢弃的帕子上。上面什么都没有,但那是将军的贴身之物。
男子的贴身之物虽不似女子那般轻易不能与外人,更不能遗失,但也是不能离身的,只能损毁。
“沈千重,沈护。”念着这几个字,许云阶将帕子捡起来。
屋中板凳无人扶起,沈千重丢在地上的花枝也还在。许云阶没有去捡,而是抬脚踩在上面,梅花饱满红亮,被踩平碾碎流淌出汁水。
一朵又一朵的梅花被踩烂,许云阶收回被弄脏的鞋将其蹬在地上,赤脚走回窗边矮榻,捡起看了一半的书继续看。
午后,许云阶尝试踏出偏僻的小院,院外无人阻拦,怜玉跟在他的身边,吱吱喳喳说话。
□□迎面走来:“殿下是要出门吗?”
许云阶想问,我可以出门吗?但是没有问出口,道:“你们家将军呢?”
□□道:“在书斋。”
听到沈千重在书斋,许云阶心底觉得惊奇,沈千重这位将军不像是喜欢看书的将军啊,沈千重举着大石头锤胸口可能更符合他在外人心中的印象。
他试探道:“我可以去看看吗?”
他很本分,怀有敬畏之心,也不给将军府的人创造麻烦,下人对他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主子没什么想法。
他问可不可以去书斋,□□便觉得他是想去书斋,立即殷勤带路。
府邸的书斋没有改变,还是原先端王府那个,不过许云阶记得书斋门前的左边有一口小井,旁边青苔滑腻深厚,现在却被一口小池塘代替了。
池子里有荷花,但是都枯败了,枯荷倒折匍匐在水中,原本高傲的头颅深埋入水。水很冷,薄薄的冰层在冬日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这些光芒不能让枯荷起死回生,来年的枯荷也看不见这份美丽。
它们互不相干,共享池塘,此生彼死,不会相见。
可它们都生在这片洼池啊,不过是多了一层薄冰而已。
三人停在院中,□□道:“将军书斋不许人进,属下只能带路到此处了。”
将军书斋是国之重地,其中机密关乎边境多国,一般人不能随意进入,□□不进去却叫他去找将军。
许云阶脸上笑意渐深:“我这样突兀闯入,将军会不会责怪?”
“不会不会。”□□急忙摆手解释,“将军吩咐了,这里是将军府也是端王府,殿下去何处都可以。”
他这样说?许云阶皱眉,不知为何不想去讨好沈千重了,他的目光落在枯荷池塘边上。
可是来都来了,不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许云阶颔首谢过,让怜玉乖乖在这里等他。
书斋地处幽静,左右皆是竹林,竹边有一棵歪脖子杏树。
许云阶儿时这棵树上有秋千架,但是现在没有了。
手指放在树干上摩挲片刻,许云阶走到窗边仰头看向太阳。
他儿时也喜欢坐在这个窗下晒太阳,挖着西瓜吃。
可是那时他抬头是高大的木柱,是垂下的青竹帘,是躲在树枝后的太阳。
不像现在这样只是一个太阳,围栏很低,木柱也不过尔尔。
他转头走到门边,要去敲门时顿住。
屋中有喘息声,很低沉压抑,像是被糖黏住的嗓子发出的甜腻亲昵,吻在单薄微凉的耳边。
有人在此慰藉自己。
许云阶不用想便知道是谁。
他收回手,欲要转身离开,可是屋中之人的声音不依不饶飘出来,在他的耳边旋转,跳跃。
这些都无碍,但是屋中之人情不自禁时,念出口的是“殿下”。
许云阶脚下停住,脸色忽然苍白。
土地之大,这世上可以叫做殿下的人很多。不过他可以确定沈千重是在叫他。
他东宫之位被废之后得了个平安郡王的爵位,要说只能配作称呼郡王。
这么多年以来只有旧人会叫他“殿下”,后来国灭,沈千重身边的人也叫他“殿下”,像是一层历史的破旧衣物,厚重得裹在他的身上。
太子。
东宫。
衣物沾染血迹落满灰尘,有异味不好看,他想脱下来但是又觉得无所谓。
他没多长时间可活了,这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他活着时做好心中想做的一切便好。
殿下?沈千重知道我来了吗?是暗示,还是多想了?
许云阶转身,敲响门。
屋中声音骤然停住,一个重物砸在门上,沈千重喝道:“谁?!”
许云阶手指退缩地藏进袖中,声音如旧道:“将军,我是许云阶。”
这次屋中沉静良久,便在许云阶心跳越来越快,即将转身离开时,里面传来一个人着急起身,带起身边物件砸在地上的声音。
极快地,门开拉开,冒着热气的男人站在屋中道:“殿下找我何事?”
“我……”许云阶喉结滑动,“我在,我在将军这里白吃白喝多日,还要劳烦将军护我家人周全。我来是想问,我能为将军做些什么,权作些许报答。”
沈千重的头发有失礼仪的散着,可能是主人起身太快,耳上挂着的链子还在摇晃,衣裳半敞。沈千重在整理。
两人隔得远,许云阶看他,在他手下一顿时,又后退一步。
“不用,殿下好好住着便是。”
沈千重的嗓子干哑,可能好事未尽。
许云阶后退一步靠在木柱上,束起的头发撞在上面有些散开,导致被抵住的簪子倾斜,重量偏移便掉了下来。
仪容不整,有损礼仪,何况他是来求人的。
许云阶连忙挽起头发,捡起簪子插上。
沈千重怔怔看着他,目光落在细瘦白腻的腕子。
殿下的手腕好细啊,一掰就能掰断似的,好细,好白,搭上红色肯定好看。
沈千重绑腰带的手一顿,拽住腹前衣裳提起来,以此掩饰一些不避免的尴尬。
宿域人没有什么羞耻可言,一妻多夫,一夫多妻的事情到处都是,对夫妻之事也不觉得一定要规规矩矩在床上。
民风奔放,肆意快活。
不知廉耻,受人诟病。
不过这些事情在许云阶面前什么都不是,在许云阶面前,他须得干干净净,温温柔柔。虽然立场不同,但是他的所作所为若是许云阶与他站在同一立场上,一定要什么都指摘不出来。
许云阶看他的模样,心惊胆战靠在木柱上。
现在这男人的目光,真是如狼似虎,渴求得很啊。
“将军若无事!我先走了!”临了临了,许云阶怕了,他怕了便跑了。
沈千重跟一句:“殿下慢走。”
好事被人撞破,还是幻想的对象,他的心跳很快,脑子跟被浆糊黏住一样,没有往日精明,许云阶跑,他便将人放跑了。
目送殿下离开,他眼前,心中,脑子里,全是一截白晃晃的腕子,堆雪做成的一样,和当年记忆中一样。
关上门,书斋书案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大大的画卷。
在昏暗的书房里,卷上美人低眉垂目,目含慈悲,神仙般温柔普爱世人。
美人是个男子,掌心放在身边跪拜的男孩的头顶。
沈千重靠在墙上,抚摸画中人的衣摆。
“殿下。”
未关严实的门被吹开,去而复返的许云阶和画中人唯一撒上光亮的眼睛对视,苍白爬上病弱的脸颊,随着屋中渐高的声音身子发抖。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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