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风雪呼啸,哭声遍布整个客栈。
许云阶的哭没有声音,比起隔壁的鬼哭狼嚎算是斯文的。
但是越小声,沈千重越自责。
“殿下害怕?”
“临死关头,你不害怕?”许云阶锤他,“你还将我绑起来。你绑我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能做,束手无策。”许云阶咬牙切齿,声音很低,“你混账。”
沈千重太不是个人。
“你再绑我。”许云阶锤他,“你就去死。”
许云阶哭好了,隔壁的男人女人还在哭,显得他们这边安静极了。
沈千重再三道歉,再三保证,许云阶不理他,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将人推开,穿衣穿靴,不看人地道:“你不冷吗?不会将衣裳穿上?”
沈千重摸一把发凉的后腰,眼见许云阶掀帘出去,胡乱穿好衣裳,跟着出去了。
官府的人不久也来了,大摇大摆踢开挡路的桌椅,蹲在五花大绑的匪徒面前,道:“弄啥,抓回去。”
沈千重跟在许云阶身后,慢悠悠踢了踢身侧的桌椅。
老板敢怒不敢言,吩咐伙计尽快收拾。
许云阶捡起一根长棍拿在手中,倏然发现外面围着一圈士兵,肃然整洁,高大魁梧,让人不敢去看。
官兵将匪徒串起来,赶着往外走,领头讨好地笑,弯腰走过来对沈千重道:“将军,将军,这些人是宿域子民。当戈不好过活,将军名声在外他们不敢来抢,便集结当地子民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不是偷鸡摸狗吧?”沈千重笑得阴森森的,“瞧这血,瞧这火,这是杀人放火。”
他话一落,当地父母官不知道从那个角落窜出来,笑得见不到眼睛。
“呀,将军……”
他的辖地出了这种事情,升官无望,只希望住在这里的将军莫要牵连他。
沈千重不看他,对许云阶道:“我有事要先离开,殿下等我。”
许云阶眨眨眼,道:“去何处?”
沈千重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道:“近来当戈和宿域子民勾结形成匪患。”
他顺手从旁边的匪徒中踢过来一个小孩。
“这个只有十几岁,若能耕种劳作谁肯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他接着道,“这个便不收监了,我另有用图。”
父母官依旧笑得看不见眼缝,忙点头道:“将军说得对。”
沈千重提出来的小孩壮壮的,牛犊一般,瞧着将来可能会是个络腮胡大汉。
沈千重对许云阶道:“这个小孩力气大,殿下看着吩咐就成。此行只有我们两个,不留下他,我一走殿下便没有人吩咐了。”
你在我也没有人吩咐啊,许云阶腹诽完,指向远处清点货物的宋子折,道:“我有……”随着沈千重的脸色,他的话也停下来,改口了,“好吧。”
他看向脏兮兮的、依旧倔强的小孩,道:“叫什么?”
小孩凶恶的眼睛瞪着他,扭头仰着脖子不说话。
“呵。”沈千重冷笑,捏住小孩脖子的手力道变大,“殿下问你话呢!”
小孩吃痛,眼泪掉下来,委委屈屈道:“陆溪。”
“陆溪,”许云阶念着这两个字,满意颔首,“好名字,人生除陆便是溪,将来的路一定不会狭窄。”
沈千重搂着脏小孩的脖子带到远处,皮笑肉不笑,道:“你最好听话,如若不然,杀人偿命,”指着远处的尸首,“你的死期到了,别想从牢里逃出去,我会专门派人盯着他。”
他这样说,小孩的脸色终于变了,凝重审视地盯着他。
沈千重和善一笑,笑声将走向宋子折的许云阶引过来,道:“将军在笑什么?”
“没笑什么。”沈千重将陆溪推给许云阶,出了篱笆,长腿跨上马,轻叱一声消失在梦幻的极光之中。
“人腿和马腿一样长。”许云阶低声说完,看向小孩,“跟着我吧。”
两人走到宋子折身后,宋子折手中托着货物登记的册子,正好轻点完毕将册子放下,道:“殿下。”
许云阶道:“可损失了何物?”
“并未。”宋子折指挥自己人帮忙收拾客栈,带有威压的目光落在陆溪身上。
陆溪圆溜溜水光光的大眼睛瞪回去。
“牛。”宋子折评价一句,在身上摸出一块玉玦丢给他,“好好跟着殿下。”
穷小孩可怜兮兮的,捡着块玉佩便高兴,态度有所好转,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许云阶,大声道:“殿下!”
许云阶:“……”
屋外冷,许云阶打喷嚏,抱紧双臂,道:“那我先回屋了。”
宋子折看着他离开,没忍住叫住,道:“殿下。”
许云阶站在一楼和二楼中间,疑惑道:“子折?”
宋子折道:“天明我将货物出了,再买一些北方特有的货物,便要南下了,至多两三日便要离开。”
许云阶道:“可否到快京一行?过几日我便成亲了。”
宋子折的脸色变得很奇怪,良久没有说话,在许云阶转身要下楼时,道:“好。”
许云阶笑起来,领着陆溪上楼。
屋里暖和,许云阶搂着被子坐在火盆边上,等小孩把自己洗干净,他眼前一亮。
是个颇为漂亮的儿郎,睫毛上翘,浓密得像一排小草,白皙的脸蛋像刚刚煮熟的白鸡蛋,许云阶想掐住。
儿郎的身量在同龄人中也算高挑,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令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小孩也看着他,出口便是嫌弃的,道:“你没胡子——殿下没胡子,丑。”
许云阶第一次被人说丑,觉着新奇,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人过来坐着,道:“长髯才算美男子吗?”
陆溪高傲道:“当然!”
理直气壮的语气令许云阶无话可说,捂住发痛的心口,脑中极快地思量,问出每个大人面对小孩都会问的问题:“将来你长大要做什么?”
陆溪跪坐在他的脚边,高高兴兴道:“当皇帝,宿域帝有一并天下的野心,但是他这样的人容易杀功臣,还刚愎自用,将来必是昏君。”
许云阶一顿,道:“其汤帝呢?”
“……其汤?”显然,小孩没有想过其汤帝,绞尽脑汁想出一句话,“庸人为帝,迟早灭亡。”
“可你是其汤人。”许云阶觉得不可思议。
陆溪不高兴道:“泱泱大国,谁为君?我若有才,我若爱民,我便为帝。都说某国某国,还不是一家之姓。”
许云阶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陆溪继续道:“自周开始,我们便自称中原,国一直在更替,民族却从未改变,若民有利,又何妨为之?”
他人小,说得道理却大,许云阶不赞同,但绝不会否定,倒是好奇这样的人是如何长成的。
陆溪看着他的眼睛,道:“我生在封京,是一个文官的私生子,读书到七岁家便被抄了,随着四季变化在南北游走乞讨。”
许云阶便道:“如此,那此时冬日,你应该在南方。”
陆溪道:“可我已经十二岁,该挣前程了,我需要钱,需要人。”
两人谈到这里,无需再往下深聊。
此子舞象之年,野心勃勃,若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天下不及时安定,十年之后,这便是一方雄霸。
而现在他遇见了许云阶,他说出了自己的野心,即将面对四个下场。
许云阶杀了他。
许云阶培养他。
许云阶幽禁他,废了他的野心。
许云阶让他出去,让他自生自灭。
良久,许云阶没有说话,温和无害的眼眸低垂,恍如平静的水面,火红的木炭燃烧着映在他的眼中像是血色的月亮。
陆溪看着他,无人察觉的手指攥紧陷入掌心,他漂泊乞讨多年,深知金钱细软来得易却也不易。
佃农辛勤劳作一年,担忧风雨是否顺调,秋收之后自己的成果还要将大头分给贵人们,这是不易,和佃农一般的还有许多差事。
若是一手摸到了青云路,自身有才华,身边有贵人,身后有家族,上有父母双亲谋划,中有兄弟姊妹互相帮助,下有前程似锦的孩子,这是容易的。
陆溪觉得自己是有才华的,可惜没有平台给自己展示。
许云阶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今时今日,百姓的日子还能勉勉强强过得去,但是将来呢?
若他还是川临城那个被幽禁的废太子,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定然不会有这般感悟。
可是和亲路上,沈千重带着他悠闲上路,遇到好看的晚霞便要等一日,让他再看一遍,遇到特有的节日就会拉着他一起上街游玩。
酸甜苦辣,人生百态,盛世能体现,庸世更频繁,到了乱世之时世态炎凉,敌人不死便是我死。
许云阶深吸一口气,道:“等将军回来,我会向他进言,让你跟着他历练。但是你只有十二岁,军中艰难,你要想好。”
人活着,昨日为将来,今日为将来,明日为将来,将来,也为将来。
陆溪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被炭光映着的幽深双眸顿时变得犹如夏夜星辰。
“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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