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和离

阿芍醒来的时候,晴光正好。

她依偎在蓬松柔软的锦被中,白里透红的脸颊不住在枕巾上蹭。

一抹淡淡的光束透过轩窗打在她将合未合的眼眸附近,赖床的小娘子一会儿眯着眼睛往阳光里钻,一会儿顺着丝滑的枕衾往避光处溜。

“娘子,该起了罢。”

阿芍动了动手指。

逢春坐在脚踏上,趴在人耳朵跟前说:“粥都热了三遍了。”

冯媪进屋时就看到逢春一面拍着人哄劝、一面喊着人醒来的滑稽样子,当即就气笑了,“你这是要娘子接着睡还是要她现在醒?”

“横竖也不必去前头请安,便是让二娘多睡些也无妨,她正抽条儿呢。”迟夏正拿了个小巧的银斗立在那熨衣裳。

虫娘今日也能进屋伺候,她蹲在架子下面给迟夏捧衣角,“小主人也要长个子的。”

阿芍就着逢春的手坐起身,靠在她肩膀上缓缓神。

迟夏生个喜庆圆脸,话说出来也俏皮,“咱们家最是疼惜女儿的,嬷嬷养了那许多女郎,难道一个贪睡的没有?”

“怎么没有?”冯媪引着半醒不醒的小娘子往妆台跟前坐,镜中人唇红齿白,是天生的好颜色,“往前看,明月奴比这一个还贪睡,肚里那一个更不知会否是梦神托生了。”

“我往常还是很勤快的。”阿芍面色红润,给自己辩解一下,“实在是没睡过这么轻巧偏还这么暖和的被褥么。”

逢春带着两个侍女给她净手洁面,“二娘回到谢家,老夫人那里还有更轻便的蚕丝鹅绒等物填成的被褥等着你和小主人一样样睡呢。”

阿芍犹豫不决,“外祖母也喜爱我?”

“怎么不会?”迟夏捧来要穿的衣裙,“一天换一套都使得。”

她家是谢氏世仆,说起话来便比旁人更多几分底气,“咱们来之前,老夫人就把娘子的屋子收拾得比那天仙洞府还精致,旁的不提,单说我阿婆掌管的大小瓶器那一宗差事,她们抬了箱子流水似的往老夫人跟前过眼,亲看了是最好的,才会拿去娘子院里摆设。”

阿芍稍安,旋即提起心,“那……那我的桥桥……”

冯媪没想到自家昨天晚上的模样把小娘子吓得不轻,本想着她在沐浴时都惊扰不醒,定是睡得深沉,这才一时悲愤过头,声量大了些,谁知就把人吵嚷起来。

若非有五郎好声好气担待着,只怕这小娘子当时就能收拾包袱回乡去。

眼见那小脸上又藏不住惊慌,冯媪心疼得跟什么似的,“你母亲是老夫人在四十高龄拼着命诞下的,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便是要天上的星子来压裙角,老国公也能搭架长梯跑去摘。”

冯媪有心给阿芍梳了个垂鬟分肖髻,“明月奴只得你一个女儿,娘子也只有桥桥一个孩儿,一脉相承,血浓于水,我跟娘子保证,老夫人看到你们娘俩只会越来越高兴。”

迟夏也凑趣说:“家里郎君也太多了些,二娘可巧想要个小娘子,若果真如愿,那还不得让人欢喜成什么样子!”

逢春捧来一直温着的燕窝粥,“这下娘子可以放心吃朝食了。今儿送来了新鲜樱桃,午歇过后,婢子借他家的厨房一用,给娘子和小小娘子做樱桃毕罗和酪樱桃好不好?”

阿芍美滋滋点头,“好的呀。”

那樱桃毕罗,她长到这么大,就在杜二婶和杜二叔的昏礼上吃过一回。

因为是做压床童女,婶娘特地给她拿了两枚,阿芍给杜媪留一枚,自己吃一枚,囫囵吞进肚,没尝到樱桃味就没了。回去拿给杜媪,说是牙疼不爱这个,又还给阿芍,她这回倒是记得小口小口吃了,可那时早凉了,滋味儿还不如先前。

至于那酪樱桃……

阿芍近来很习惯跟桥桥说会儿话,“你远比阿娘有福气,等下多吃点,长成个年画娃娃才算不辜负这些人待你的好。”

说着便去看那碗里清透润泽的丝缕状食物,她浅尝一口,甜是甜的,“燕子口涎和绿豆细粉的差别当真很大吗?”

逢春也说不来,“大概在采买的时候差得比较多吧。”

冯媪哭笑不得,吩咐下去,“明儿换血燕。”

这里正用饭,虫娘从外头快步走进来,“管家翁翁使人来传信,主君醒了,要见二娘。”

众人都去看阿芍。

逢春在检查首饰戴得好不好,迟夏在琢磨外面衣裳还添不添。冯媪则抓过虫娘细问,她阿翁说没说云夫人和她生的那个大娘在不在余家主君跟前云云,小虫儿便跟着拨浪鼓似的点头摇头。

唯有阿芍慢悠悠用完一整碗燕窝粥,还吃了两块花折鹅糕,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出走。

冯媪边走边念叨,“实是前两日回来得着急,各处都得收拾,竟也听信了娘子的话,放你一个人跟着他家侍女去见你父亲。第二天逢春收拾床榻,才发现那枕巾都哭得透透的了,今日说什么老婆子也不答应让你独个儿去……”

*

思远堂,谢氏兄弟联袂而出,恰遇见从蜿蜒曲折回廊漫步而来的阿芍一行人。

小娘子明眸善睐,着一袭鹅黄春衫,与这早春初晴风光很是相配。系一条榴红宫绦,白绫裙上绣出芍药暗纹,腰间除一枚飞天佩并一只旧荷包外再无别的装饰。

谢维止自觉与这娇滴滴的爱哭女郎不甚相熟,打量一眼便守礼挪开视线,就看到那枚和如今的小娘子称不上搭配的旧荷包。

大约是从前家贫时的旧物,换了身份还舍不得扔,倒是个念旧的。

谢五郎则热忱道:“阿芍表妹今日看着好生欣悦,是碰上甚么喜事了不曾?”

春风微微吹拂起发丝,但并不足以迷人眼。

“我在明媚的春光下醒来,一睁眼就看到许多关切的笑脸。枕被上没有不散的霉味,这一夜我睡得很踏实。朝食里有一道折花鹅糕,特地做成了芍药花的形状。燕窝粥清甜暖心,午后还有樱桃制的应季点心……”

阿芍一样一样说来,澄净眉目间俱是安然。

谢五郎不禁笑道:“这正是诗人墨客们推崇却往往不能得的陶然无喜、惬意无忧心态,表妹是极懂得品味生活本真的。”

阿芍垂眸,道:“吃饱喝足,腹内无饥馑,自然欣喜。”

堂上伺候的侍女听见人来,已将帘子打起。

“父亲唤我。”阿芍浅笑着同兄弟俩告别,“就不耽误表哥了。”

谢五郎便道:“快去罢,姑丈正等着你。老祖宗已从华京传来书信,叫我们带着你尽快回家。留在玉京的时日不多,你……”

阿芍望着他二人身后的思远堂,“我知道的。”

谢五郎稍微放心,又想到那素来倨傲的弟弟还不曾跟怕生的表妹说话,便笑看他。

谢维止察觉到一道狰狞视线,他只得含笑道:“看来是不哭了,今日这样便很好。”

昨夜那小娘子的眼泪一滴一滴往地毯上砸,到最后都哭抽搐了也不说话,只会拿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徒劳地盯向虚空处,伤心难过得无以复加。

“会不会说话。”谢五郎差点没端住仪态,“你九表哥不常与女郎往来,阿芍表妹不必理会他。”

要他说话的是他,要他闭嘴的还是他。

谢维止清隽面庞上流露出些许凝滞,转瞬便过。横竖他与这养在后宅的表妹也见不到几面,就无所谓在人家那里会留下甚么印象了。

故而他也没着急辩解。

倒是那小娘子端着张温温柔柔的芙蓉面,语气里有很难藏住的张牙舞爪,“在表哥眼里,嫁过人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吗?”

还算年少的女郎立在台阶下,不过疾行两步,裙摆便在风中飞扬成一朵花开的模样。

与华京同样年龄的士族贵女相比,堪称礼仪疏漏。但毕竟生在偏僻乡野,不好吹毛求疵、要求太过。

况且她还怀着孩子。家里那些婶娘有孕的时候,据说脾气都会大变。

谢维止便也耐心回应:“自是不会。”

“那我为何要哭。”

谢维止见她羞于承认自己昨夜失仪,就说:“本朝律令,纵有媒妁之言作保,男婚女嫁皆出情愿,若有一别两宽之意,和离之后再行嫁娶也是应有之义。”

见那小娘子呆愣愣的,仿佛没听懂,想她此前经历,料到她大约不曾念过书,谢维止不由得生出点为人兄长的责任。

他便道:“你恐怕不知,如若郎婿逝去,其夫人须往官府销户报备。似表妹昨夜哭诉中隐约透露出的和五哥派人查访到的讯息,你家郎婿一无户籍、二不见踪影,我与五哥商议过,为了你将来能给孩子寻继父……”

忽有一道凛冽的煞气扫来,未及人去追寻,又彻底消失。

谢维止不着痕迹地把这院里看了一圈,一个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疑心自己是被前两月那场刺杀惊出了错觉。

谢五郎郑重道:“九郎正命人给你改户籍到余家。表妹你看,若是丧夫,反正你们村里也有衣冠冢。说是和离,比之又喜庆不少,你还在养胎,也不好在吃穿用度上缩减,桥桥生下来还不用穿孝。”

阿芍笑了笑,“那就和离吧。”

她对着两位表哥行个大礼,“烦请九表哥亲自费心劳神,将我与桥桥生父订明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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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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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有八个表哥
连载中兰台宛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