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姑娘

镖局的马车硬挺,阿芍生怕累着桥桥,便捂着肚子左挪挪右歪歪。分明是个灵巧大方的小娘子,行动间总觉刻意,在旁人看来未免有几分不自然的呆滞。

那煞有介事的模样惹得探头进来查看的镖师阿姐发笑,就问她:“旁人家的娘子坐这马车也有伸懒腰的,也有揉手脚的,唯独你这小娘子什么都不顾,只把肚子护的安稳。乡下姑娘嫁人早,你莫不是有了娃娃?”

阿芍不好意思地笑了,望向压根看不出来有孩子存在的肚子,道:“大夫说这孩儿才只有一点点大,叮嘱过几回让我不要过分小心,自己保重为上,我虽听了,却总是控制不住地反着来。”

“这就是做娘的本事了,总要把一大家子的安危都放在自己前头。”镖师阿姐说着便让这辆头车的车夫注意分寸,少为了赶车方便专寻那颠簸的小道走。

“这条路我熟得很,保准又快又慢的,两头不耽误。”车夫乐呵回应,语重心长,“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娘子,人家都有孩子了,丽娘,你可得抓紧啊。”

“拉扯大一个皮猴似的冬郎就够我受的了,何苦再来一遭,是走南闯北不如生儿育女有趣吗?”丽娘满不在乎,抱着车夫扔给她的水囊痛饮一大口。“横竖我有肉吃有酒喝便痛快,百年之后大可往江河田地里去,还能给鱼虾垫个嘴,还能给花草沤个肥。”

车夫见怪不怪,显然是听惯这惊世骇俗说辞。

“我可真是当世仅有的大善人呀。”丽娘犹自感怀,在车夫吼人前赶忙将快要喝到底的水囊盖好,“当镖头行大运的好事怎么还没轮到我?穷的都只能拿水当酒了。”

阿芍好似听到了车夫颇为克制的磨牙声,她的耳朵都要竖起来。长到如今,阿芍还没有见过这样……

反正就是这样的姑娘。

阿芍说不出那种感觉。她近来虽学了不少诗文,但那都是书本道理,她还不能很好地将它们融会贯通,再与自己贫瘠乏味的生活相勾连。

丽娘意犹未尽地抹完嘴巴,转眼看到呆阿芍,又笑了:“我不必学你,你不必学我,我们都守着各自的路行走,你看这样的日子是不是也挺好过?”

“是我在羡慕阿姐。”阿芍眼带迷茫,不足两月,她原本平静自在的人生可谓天翻地覆般颠倒,她几乎是硬着头皮在往前走,目的地在何方,有时她也难弄清楚,“可我总怕委屈了桥桥。”

“乔乔?”丽娘在后面骑马押镖跟了一路,这当口正好回车上休息,也乐意与人攀谈,“我叫丽娘是因为我生的高挑秀丽,我弟弟叫冬郎是因为他矮胖如冬瓜。这是前朝出了名的美人名儿,看来你的乔乔会是个比她阿娘还美的大美人了。”

其实这也不过是人家随口称赞的话语,听听便罢,谁知正戳中了阿芍的心事,她便道:“贫苦人家谋生不易,丽娘阿姐能将小冬郎养成胖乎福相,可见是极用心的。我的桥桥若能像冬郎一般,长成不必依附的乔木,能自己承托,我也能稍稍放心了。”

“怎么,不想要个女娃娃?”丽娘于是摸摸小娘子梳得还不甚熟练的妇人发髻,“担心女儿家在这世道活得艰难?”

阿芍巴掌大的小脸仰得高高的,一点都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小娘子,我没有读过书,更不认得几个字,可是我闲下来也琢磨……”丽娘把阿芍快要被颠散的发髻都拆开,又从腕上解下五彩带,让她自己挑了好看的彩绳,给她扎玉京最时兴的小辫子,“当然我就这么一说,你也就姑且一听。”

阿芍的头发黝黑柔软,用彩绳缠了,底下再坠了豆大的小铃铛,很像玉京街头常见的无忧无虑女郎。

丽娘伸出三根带有伤痕薄茧的手指,再一根一根扣向掌心,慢慢道:“你得先是个小姑娘,然后才有可能当新嫁娘,再然后才有机会养育子女孙辈。”

丽娘编完了阿芍的,也给自己编,边忙边道:“我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大好联想……玉京的花这样多,你有没有留意过幺蛾子?”

阿芍愣了片刻:“蝴蝶要破茧而成才算美丽……”

“你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个十全十美的阿娘,不用给自己平添太多负担。”丽娘看向阿芍的肚子,“桥桥也会体谅阿娘的是不是?你固然是个招人爱的小娃娃,阿娘也还是个可人疼的小娘子呀。”

阿芍含泪笑了。

*

阿芍在百芳县与镖局的车队分别。

她用一枚铜板买到了两小包好吃的蜜饯,而好心捎带她回百芳县的镖师丽娘最终也只收了一个铜板当盘缠,还搭进去两尺头绳和两个铜铃铛。

阿芍挥挥手:“丽娘阿姐,待返程路过百芳县,我来给你们送糕饼吃。”

丽娘扬扬马鞭:“好呀,咱们这可是一个铜板的交情。”

其实丽娘很乐意送她回红药村,可是车队在玉屏山北麓的山脚下遇到落石,有了折损,许是近来雨水太足之过。镖头担心路上再出事,下令抄近路往百灵州赶。丽娘身手最好,轻易离不得车队。

如此,阿芍再跟着就不合适了。

幸好百芳县城离红药村也近,阿芍还打算在城里四处看看,能不能寻个地方支个摊子,她此前来城里卖花草的时候也搭售过几样花糕和草编玩意儿。眼下虽没了珍奇花草贩高价,卖些小东西好歹也算是门营生。

桥桥若能生在百芳县城,心胸也许就能如在玉京长大的丽娘冬郎般开阔,日后也有更多出路。

将来她再准备好一份上等的束脩送桥桥去王郎那里专心念书识字,哪怕是个成不了大家的小郎君,哪怕是个考不了科举的小娘子,能回来给她念两句酸诗也是极好的。

万一王郎中了举……

“阿芍妹妹,你站在这树下下半天了,想什么呢?笑的这样欢喜?”

才三月天,王逸之就在人前摇上了折扇。

还是有点冷,阿芍往边上站站,道:“在想王郎他日登科离开了百芳县……”

王逸之收折扇的架势恍若雀鸟开屏,俊秀眉眼间自有一股婉转风流神韵,来不及听完人家的话就急忙表起了衷心:“邀天之幸,明珠得返,待到他年春风满,定为青君报桃花。”

阿芍晓得王郎大抵是在引经据典,这些话原样放在书本上,她没准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他这样随手堆砌在一起还一股脑儿地说出来,说实话,她尚且转不过来这个弯。

王逸之自然知晓阿芍妹妹困于乡野、大字不识的状况,但他只有心疼,又素来是个好为人师的,口上只道:“没关系,日后……”

话至此处,他艰难停顿,缓了半晌,才缓缓道:“为兄教你。”

阿芍可算找到空当说完话:“是想让王郎教桥桥没错,但若是王郎中举高升,这附近哪还有不错的先生,那时还得拖赖王郎举荐。”

王逸之站在桃树下,不知在沉思些什么,直到王翁抄着手捡了落在地上的青桃掷他:“不回来做饭在那里发甚呆!”

“祖父又打我!”王逸之回过神,四处没见到人,“阿芍妹妹呢?”

“喊你半天没反应,早坐上回村的驴车家去了。”王翁嫌弃道。

王逸之在原地转个圈,难掩兴奋之意:“祖父可知,阿芍妹妹的郎婿已然走了!那我岂不是能得偿所愿!”

王翁捋捋美髯,面上总算有孺子可教的神情,嘴上还不饶:“‘走’做甚解?你知道人家真走假走?”

“何谓真假?走了就是走了。既走了,他便不该回。”王逸之想当然道,“那样错把珍珠当鱼目的郎君,我阿芍妹妹才不稀罕。”

王翁道:“你既自觉是个聪明的,就该明白乘胜追击的道理。宝珠流落乡野,犹见璀璨光华。这世上可不止你一个儿郎眼神好。”

却见他那好孙儿将折扇往掌心一打,振奋道:“今岁秋闱,我必一击即中,待到明年春闱殿试,定挣出个前程给祖父和阿芍瞧!”

王翁都没眼睛瞧。

王逸之还在畅想:“还有那个小娃娃,好像就叫‘瞧瞧’,打娘胎里就是个好孩子!不愧是阿芍妹妹,实在懂我报负!我岂能辜负……祖父欲往何处去?”

“买饭。”

*

驴车停在距红药村村口不远的路边,阿芍从荷包里摸出一个铜板给车主,又从纸包里取出两颗桃干喂给结实许多的小毛驴。

“小阿毛,你都长这么大了……”

“小娘子,你都长这么大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阿毛打了个喷嚏,阿芍打了个寒颤,扑到她面前的陌生妇人则是声泪俱下的感人模样。

这娘子穿着玉京都不算常见的绫罗衣衫,挽得齐整的发髻上斜插着几根银簪,其中最闪最大的那枚缠丝银花簪上甚至还坠着一颗小指甲盖那么大的红宝石和一排细细的米珠。

阿芍不明白这有些年纪的贵妇人为何要对着自己一个贫家女儿哭成泪人。

她举目四望,红药村的乡亲们约莫都聚集到了村口,那些熟悉的脸庞现在全部浮现出复杂的、不能一下子看懂的神情。

这些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张口闭口间就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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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有八个表哥
连载中兰台宛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