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衬衫,将寒意渗入江叙白的脊背。他靠着洗手台,胃里依旧翻搅不休,喉咙和舌尖残留的辛辣感与那甜腻的香精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体验,提醒着他刚才那场“战争”的惨烈。
更让他不适的,是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陌生的情绪。
后悔。
他清晰地感知到了连接那端海啸般袭来的愤怒,以及愤怒之下,那被尖锐话语刺伤后的难堪与羞辱。他习惯于用精准的语言解构世界,却从未想过,言语(哪怕是意念)竟能如此直接地造成伤害。
他那份出于“专业”的、不容置疑的否定,此刻回想起来,显得如此傲慢和愚蠢。他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另一个人的生存方式?就因为他活在光亮里,喝着精品咖啡,便可以居高临下地鄙夷在泥泞中挣扎的人所能触及的、廉价的甜味吗?
共感的连接并未完全切断,但变得极其微弱且不稳定,像一根被拉到极致、随时会崩断的细丝。从另一端传来的,只有一片模糊的、汹涌的酒精海洋和其中沉浮的、黑暗的愤怒情绪。
他试图再次集中精神,想要传递些什么——一句道歉,或者哪怕只是一丝缓和的气息。但每一次尝试,都如同石沉大海,被那浓烈的、拒绝一切的酒精屏障狠狠弹回。
对方彻底关闭了通道。用最决绝的方式。
江叙白缓缓滑坐到地上,手指插入发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与智慧,在这种最原始的情感对抗面前,苍白得可笑。
他不再去看平板电脑上那份冰冷的【Subject B】档案。那些“高危”、“攻击性”、“物质滥用”的标签,此刻像是对他自己的讽刺。他才是那个点燃引信的人。
他需要做点什么。不是作为科学家,而是作为一个……伤害了别人的人。
可是,该怎么做?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安全屋里,酒气冲天。
江添尘瘫坐在墙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手里的酒瓶已经空了一半。酒精像一层厚厚的棉絮,包裹着他的大脑,试图隔绝掉所有不适的感觉——肋下的闷痛,喉咙的灼烧,以及……那挥之不去的、被狠狠羞辱的刺痛感。
“操……他妈的知识分子……操他妈的纯粹……”他含糊不清地咒骂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脏污的墙壁。
那个家伙……那个幽灵……他凭什么?
一股暴戾的冲动涌上来,他想砸东西,想打人,想用最直接的方式发泄这股憋闷的火。但他最终只是狠狠地又灌了一口酒,因为即使是在盛怒之下,残存的理智也告诉他,砸了这里,他连这个狗窝都没得待。
酒精让思维变得迟滞,但某些画面却越发清晰:对方传递过来的、那带着嫌弃和训斥意味的意念,如此鲜明,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
——“不对!”
——“这不是咖啡!”
——“这是糖水!劣质香精!”
每一个“不”字都像一记耳光,扇在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他当然知道那速溶咖啡是垃圾,是廉价的代名词。但那是他能触碰到的、为数不多的、带着“正常”生活气息的东西。在充斥着暴力、债务和潮湿霉味的世界里,那点甜腻的、不健康的味道,曾是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自我安慰的错觉。
而现在,这点错觉被那个活在云端的家伙毫不留情地撕得粉碎,还踩上了一脚。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要让他感受到那些他永远够不到的美好——温暖的房间,醇厚的香气,清醒的头脑——然后再毫不留情地告诉他,你连模仿的资格都没有?
一种深切的、源自自卑的愤怒和绝望,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只能依靠更多的酒精来对抗这种感觉。
共感的连接变得极其微弱,他几乎感觉不到另一端的存在了。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却又……带来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空落感。
仿佛整个世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这无边无际的、令人作呕的孤独。
他讨厌那个家伙,讨厌那种被窥视、被评判的感觉。但不可否认,那种强烈的、活生生的连接,也曾短暂地打破过他如一潭死水般绝望的生活。
现在,连接快要断了。是他自己用愤怒和酒精亲手斩断的。
他应该感到高兴。
可为什么……心里却像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漏着冷风?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江叙白依旧坐在地上,腿有些发麻。他面前的平板电脑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那根细微的连接线,依旧顽强地存在着,没有彻底断裂。另一端汹涌的愤怒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孤独。
像是一个人沉在冰冷的海底,放弃了挣扎。
这种感觉,比之前的愤怒更让江叙白感到心悸。
他不能再这样等下去。
他挣扎着站起身,因为久坐和情绪波动而微微晃了一下。他走到咖啡机旁,却没有再为自己冲咖啡。他看着那些昂贵的咖啡豆,精致的磨豆机,一尘不染的器具。
然后,他做了一件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拿起一包实验室里常备的、最普通不过的速溶三合一咖啡粉——通常是给深夜加班的学生提神用的。他撕开包装,将粉末倒入一个干净的马克杯,冲入热水。
甜腻的、带着明显香精味道的气息弥漫开来。
他端着这杯他平时绝不会碰的“咖啡”,走到休息室中央。他闭上眼睛,努力摒除所有属于学者江叙白的评判和傲慢。
他不再试图传递任何语言或意念。
他只是捧着那杯温热的、廉价的液体,然后将全部注意力集中于此,努力地、一遍遍地向着连接另一端那片冰冷的绝望海洋,传递去一种最简单、最纯粹的感官信息——
【温暖。】
没有味道,没有评价,没有高低之分。
只有杯壁传来的、恒定的、微不足道的温暖。
像一个笨拙的、沉默的拥抱。
像一个迟来的、无言的歉意。
江添尘在半醉半醒间昏沉。
酒精让他浑身发冷,胃里像塞了一块冰。绝望和孤独如同冰冷的潮水,快要将他最后的意识也吞没。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沉沦时,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比固执的感觉,悄然渗入了这片冰冷的黑暗。
……温暖?
不是物理上的温度变化。而是一种……感知上的暖意。
非常微弱,却持续不断。像寒夜里远处的一盏小灯,光芒虽弱,却坚定地亮着。
那暖意很奇怪,似乎……包裹着某种甜腻的、他熟悉的廉价咖啡粉的味道?但又不仅仅是味道,那暖意本身,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笨拙的善意。
没有言语,没有意念,没有任何可能引发他抗拒和愤怒的东西。
只有这单纯的、持续的温暖。
是谁……?
酒精麻痹的大脑缓慢地运转着。
是那个家伙吗?
那个刚刚才用最伤人的话否定了他的一切的家伙,现在……又在干什么?传递温暖?用这种……可笑的、廉价的方式?
他应该感到更加愤怒,觉得这是一种施舍和讽刺。
可是……
那温暖太纯粹了,里面没有任何杂质,没有居高临下,没有评判。只有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图靠近的……歉意?
江添尘混乱的思绪停滞了。他无法理解。那个看起来理智又傲慢的家伙,怎么会做出这种毫无逻辑、毫无效率、甚至有点傻的事情?
他紧绷的、充满防御的神经,在那持续不断的、笨拙的暖意包裹下,竟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了下来。
他没有回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只是停止了灌酒,蜷缩在墙角,像一只受伤的野兽,默默地、被动地感受着那从另一个世界、跨越无尽时空传递过来的、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温暖。
愤怒的壁垒,在那无声的暖意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江叙白捧着那杯逐渐冷掉的速溶咖啡,站得腿脚僵硬,精神也因为高度集中而疲惫不堪。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没有用。这完全不符合任何科学原理,更像是一种绝望下的本能。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他清晰地感觉到——
另一端那冰冷绝望的海洋,似乎……停滞了。
那汹涌的负面情绪虽然没有消失,但不再剧烈翻腾。那浓厚的、拒绝一切的酒精屏障,似乎也略微稀薄了一些。
对方……接收到了。
并且,没有再次爆发激烈的抗拒。
一种难以言喻的宽慰席卷了江叙白。他几乎脱力地松了口气,小心地将冷掉的咖啡放在桌上。
连接依然微弱,但不再充满攻击性。仿佛暴风雨过后,留下的一片疲惫的、沉默的废墟。
而在这片废墟之上,某种新的、极其脆弱的东西,正在无声地萌芽。
江叙白回到平板前,沉默了很久,最终打开了【Subject B】的档案。
他缓缓地删去了“潜在威胁等级:高”那一行。
在那下面,他重新输入了一行新的备注:
最新备注:连接极其脆弱。避免任何形式的评判与否定。交互需极度谨慎,以不引发对方应激反应为前提。
他看着这行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场“战争”暂时停火了。没有赢家,但或许,也避免了最坏的双输结局。
而他对连接另一端那个人的认知,已经从“高危对象”,变成了一个“会被话语刺伤,也会被无声温暖安抚”的、具体的、复杂的人。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华灯初上,秩序井然。
江叙白却知道,从那个雨夜开始,他井然有序的世界,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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