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有头,债有主,甘玲自己家庭如何复杂,有着何等苦衷——都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
人人都背着自己的冤债,各有冤家,各还己债。
甘玲被我记恨上,是因为怨恨给错了。
郑宁宁的鬼魂在我梦里氤氲,我罪有应得,甘玲的幽魂飘荡在我的电动车后面还扎破了我的车胎,我不能服气。
但甘玲是活着的幽魂,死了的生者,听不进人言,怨恨也无处消解,我无能为力。
修好电动车花了一百三十二块,剩下三块钱我去隔壁买了包子。
佳兴小区后面是一条老街道,南北朝向,直接通向县城边缘的大市场,街道最北是修车铺旅馆烟酒水产批发,往下走渐渐有了文具杂货两元店和各色小吃饭馆子,再往南通向另一条主干道,家具建材五金居多,不知道是什么个区位优势造成了这种结果。
我出门正好迎着小吃店和饭馆子,早餐店的蒸汽滚滚而上,朱二婷推着电动车从对面小区挤出来,远远看见我,哎了一声,就开始左右环顾等车流的缝隙横穿马路。
早上到对面小区的车络绎不绝,有几个外地车牌。我叼着豆角肉包子吃了两口,朱二婷风尘仆仆地挤过来,把我另一个包子收缴了,叼在嘴里,骂了一句:“妈的,疫情还给我搞聚集,一单元有个大爷没了,要搞丧事,来了一堆外地人,也不道怎么进来的。”
“也没有很多——”我探着头看了一眼,“也没办法,这年头,和亲戚见一面少一面,一辈子孤零零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朱二婷恶狠狠地撕咬了剩下的包子:“小茴香,我没吃饱,你就买俩?”
我转身返回人头攒动的早餐店,老板正掀开巨大的蒸屉,一股白气茁壮地膨胀开来,沁出一股麦香。
蒸汽一晃,我没看清老板旁边女人的脸,等我稍微走近,就看见那是面无表情的甘玲,手机扫码,屏幕裂得像蛛网还坚持付了钱,拿了两个豆角包子裹在塑料袋里。
我有点儿想躲,但狭路相逢,冷不丁地撞上了,我躲开也不合适,目不斜视地平静地要了四个豆角包子。
甘玲在看我。
她眼睛斜了过来,下巴不动,又斜了回去。
我接过包子,低下头。甘玲走开了。
甘玲平静地过了马路,进了对面小区。
朱二婷接过包子:“看什么呢?”
“没什么,人的确挺多的。”
我收回视线,专心吃早饭,朱二婷嘟嘟囔囔,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全部注意力都在甘玲那破旧的黑卫衣上面了,穿过人群,绕过车流,她打了个电话,然后走进了单元门——然后,我就看不到了。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躲过朱二婷的视线跨上电动车,深吸一口气。
我这锅茴香汤里面莫名其妙增加了一味,甘玲姓得很甜人却很苦,我百般滋味不能与人去说。
光明幼儿园正门一侧有极大的遮雨棚,供教师和来接小孩的家长停车,另一侧是车位,我们园长的车就停在那里久久落灰。甘玲知道我的电动车是哪一个,全是因为我昨夜走得太晚,车棚里在充电的车就我一个,所以暴露了目标。
结果我发现是我想多了,我和朱二婷停车的时候,李勇全推着摩托车正要走,低声抱怨说不知道哪个傻逼把他车胎扎了,害他昨晚走路下班。
朱二婷到底还是年轻,抬头看我们车棚的监控摄像头,李勇全注意到了,插了句:“什么啊,拉倒吧,那个坏了。”
朱二婷说:“肯定是你的车太显眼了。”
李勇全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推着车懊恼着去修了。
甘玲原来是范围攻击,可一口气把老师们的车胎全扎了也不算回事,朱二婷的车不就幸免于难?难道是李勇全也走得很晚?但我在礼堂并没看见他。
我一门心思地想着甘玲,也没说话,只是建议了句:“跟保卫处说下,把这个修一修吧。”
监控摄像头耷拉着脑袋,眼睛雾蒙蒙的一团,像个挂在电线杆上的灰耗子。
保卫处的阿姨和她丈夫两个人并排站在灰耗子底下往上看,都眯着眼,我把钥匙还回去。阿姨问我:“你昨个几点走的呀?别熬太晚了,这两天外头有个疯婆子晃悠,我好几次把她赶走了。”
朱二婷感兴趣了:“什么疯婆子?”
我说可能是哪个家里挨打的可怜女人吧,别在这里瞎编排了我们赶紧进去吧。
我率先把甘玲编排上了,在家里挨打这回事在能县合情合理,挨打了疯了的女人也很多,游走在街上屡见不鲜,是不太光彩的风景线,朱二婷是能县人,立即就被我造谣的这句引着走了,说了几句她见过的疯女人,很快就被我挪走了注意力。
我说起能县的事情来头头是道没有半点水土不服,很多时候朱二婷都意识不到我是个芃县人,和我有来有回地讲起能县的典故。
“说起疯婆子哦,你知道吗?我小学的时候有件巨好笑巨吓人的事。”
我说好笑和吓人放在一起颇有些诡异了,朱二婷把白眼一翻,掰着手指头给我讲当时的经过。
当时朱二婷还在学前班,但因为发育有些早,长得身强力壮,个子很高,看起来像是小学二三年级,家里放任她放学后步行回家,朱二婷就临时起意从袜子里掏出二毛钱决定买一毛钱的辣条一毛钱的宝塔糖。
经过那家相熟的杂货店有两条路,一条有车经过是条大道,另一条曲折回环绕了远路还长满杂草,家人们都警告朱二婷不要走小路要走大路,但朱二婷没禁得住神秘小道的诱惑,趁机绕了远路走。
那条小路不好走,布满泥坑,朱二婷翻过一个泥坑走得兴致勃勃,忽然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一个穿红戴绿披头散发的疯女人紧紧跟着她。
“你猜怎么着!”
朱二婷一惊一乍地把手里的一叠文件墩齐,在桌子上拍得掷地有声。
“怎么?”我尽职尽责地搭话。
“那个女人跟着我,我吓疯了,正要跑,忽然看见那个女人后头又跟着个男的,哦,那个男的,脏得呀!头发油得呀……啧啧啧。”
一个穿着解放鞋破军裤还有不合身的衬衫的诡异男子跟在一个疯女人后头。
朱二婷被这双重打击吓傻了,以为自己是被联合拐卖了,腿都挪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还是那个男的走得快,在女人抓到朱二婷之前,抓到了那个女人,忽然一下子把裤子脱了下来。
“你知道吗?正好背对我,我就看见一个大黑屁股,诶呦……给我吓坏了。”朱二婷把脸皱起,沾湿了手指头噼里啪啦数手里的文件,头也不抬地继续讲,“那个女的也不叫唤,也不理,男的笑了会儿就提了裤子走了……神经病撞到了神经病,啧。”
我有点儿想把我编排甘玲的那句话嚼吧嚼吧咽回去,但覆水难收,朱二婷的脑子里可能已经把这句话略过去封存了,我也没再提起这茬。
下班的时候是七点半,我没再多留,怕再在大马路上跟甘玲对峙。
电动车今天倒是没有新伤,旧伤的塑料挡板稀碎一团,我没粘补,看起来像是我骑车摔了一跤,那个裂缝张开豁牙的嘴嘲笑我,我从车座下面拽出挡风棉布挂起来挡住,眼不见为净。
回家之后我找了几张陈旧的塑料文件夹用剪刀修整了一下,拿着502和胶带纸下楼粘塑料挡板。
小区里面还泛着黄昏的热,小孩跑来跑去,我正在挥舞着剪刀修掉多余的塑料片,咔嚓咔嚓。
楼上啪叽一下打开了窗户,放出吵架声来。
“你牛逼,你牛逼怎么不出去上班?你牛逼不还是老子养?”
“你这个良心都让狗叼了吃了!啊?老娘天天伺候你那个妈,好吃懒做的,我出去上班你给我做饭?你给我洗衣服,一回家鞋也不脱就往那个沙发上面躺,哎呀,给你端上碗筷,吃面,不吃,吃米,不吃,送水果,嫌我买得便宜了,你有本事挣点我天天给你吃车厘子……”
窗户又重重关上了,里头轰轰烈烈地扭打成一团。
我抬头看看,总担心有什么东西从高空掉下来砸到我,推着车换了个地方,继续低头修补。
过了一会儿,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匆匆跑下来了,还穿着凉拖,把手里的围裙狠狠地往垃圾桶一甩,绳子还勾到了指甲,气得又咬手指又跺脚才把围裙扔进垃圾桶,冲冲地跑出了小区。
我探头一望,她四下一看,一屁股坐到了对面的那只破沙发上,抱着胳膊开始掏出手机给人发语音,一手胡乱地在脸上抹着泪,把本就红肿的脸抹得愈发红了。
有几个小孩好奇地探头围观,保安尽职尽责地把小孩驱赶开来:“别看,看什么看。你们看那个,小姜干什么呢?修车呢?”
“昂,我粘粘这个挡板……”我莫名其妙地接上了话茬,小孩们转头看看我,我和外头那个哭的女人一样无趣,他们就玩自己的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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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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