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杭死了。为了帮宋却在证据不足的局面中获得足以一锤定音的判决,一头磕在了台阶上。
他速度太快,宋却还没完全起身就迈开了腿,不出意外地重新跪到了地上,无措又狼狈。身边的人听到她的叫喊想去拦,可霍杭抱着必死的心,竟真无一人拦得住。
宋却来不及安置心底微不足道的伤怀,立马磕头道:“请陛下明察!”
柯治已经做不出适当的反应了,他又气又疑惑。自己分明什么都没干,甚至最近都没有招惹宋却,怎么一个两个全要来针对他?
他瞪向宋却,可不能瞪太久,因为满朝上下都因为一个老臣的死谏而跪了一片,他也得加入其中,随着人群喊一声“请陛下明察”。
事已至此,皇帝摆了摆手:“旁人的死谏……朕还会存些疑虑,但这是霍杭。”
他想让柯治早点滚下去,但不是现在,被身边的人和宋却逼到这个份上,他只能顺着台阶下去。于是这句话,不光用来劝慰了自己,也用来堵住朝中大臣的悠悠之口。
清廉公正的霍杭霍大人,也曾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与人为善,广招弟子。他这样的人的死前遗言,足以让大梁的大部分人流着泪相信。
“姜相的事,朕会找人核实,舞弊事关重大,不可儿戏,也需仔细调查。”皇帝扫视了一眼如今零零散散乱七八糟的朝堂,叹了口气,“着令……秦渊渺暂代监察史,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至于柯相……暂时交由大理寺吧。”
宋却眸光微动,他还是不准备让秦渊渺入礼部。大梁的监察司如今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地方,监察史死过几人,之后再无人顶上,如今刀架在脖子上才想起来这一出,真是晚得没边了。
国无监察,才令佞臣猖狂,秦渊渺顶着这个名头,若想把监察司做起来,怕是也要开始加班加点的生活了。
说到底,这场三方互相糊弄的局面,只有皇帝损失最大。
柯治手底下的官职都是皇帝的预备选择,他有心要分给自己人的,如今柯治在他始料未及的时间被拉扯下去,还莫名其妙损失了一个亲信,他也直犯迷糊。
宋却心里略有些安慰,不由得放松了肩膀。
周招渡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也颇为意外,主心骨一倒,他就什么都没了。更何况此人是他的恩师,是带着他走到如今的恩人、盟友……这样权势滔天,怎么会因为一个文臣的死谏和几句污蔑就被押去大理寺?
他不由得急迫起来:“父皇!父皇,柯相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一直勤勤恳恳绝无二心,在民间声望也高,怎能被关大理寺!”
周招渡到底是个没太多心眼的,立即指向宋却:“是她!父皇,这个女人入朝以来,朝中就无一刻安宁,她定是与霍杭勾结,陷害柯相。”
宋却直起身子看他一眼:“舞弊也能构陷吗?是不是更证明了你们当时用同样的理由构陷了先太子?”
周招渡指着她,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宋却想,反正已经闹这么大了,干脆更大一点,不然都对不起周招渡刺她的那一剑。她转头:“既然这样,臣还要状告。”
皇帝:“……”
“臣告五皇子乐王,残害手足,谋杀四皇子一事。”
闹剧一点一点落幕,这场朝会上得人生不如死,与宋却有过过节的大臣生怕这个女人再抓几个看不顺眼的拎出来告。
周招渡很体面地被押下去了,他站在宋却身边,语气讥讽:“宋大人,今日一过,你就真的如日中天了。你就真的清清白白?我可不信。我等着你遭反噬那一天,到时候我会去你的灵堂看你。”
“父皇!宋却还有弑父的罪名,您不如仔细盘问。”
周招渡的声音渐远,朝堂中鸦雀无声。
朝臣都已站起身,只有宋却还跪着。
柯治是被带下去了,可是事情还未完。
好累,有点呼吸不畅。
皇帝有脑子,见了如今的情形,对宋皋禹的事也猜出了七八分。当年的事他当然知晓,一个权势滔天的女人受了多少冷眼白眼,他都看在眼里。
他说姜无真,朕愿迎你为后,让你坦坦荡荡地站在朝堂上,再不受人诟病。
姜无真的眼神里尽是温柔的冷漠,她说,你缺点脑子,带着你的后位好好读书吧陛下。
于是他娶了第一任皇后,姜无真跟她关系很好,好到皇帝以为姜无真还是想要后位的。皇后死的那天姜无真什么都没说,他忍不住了才去问,姜无真问他:
“脑子里流脓……天下的女人都要为你的后位争得头破血流,你整日不思朝政,就想这些有的没的?”
直到他迎娶了第二任皇后,姜无真已年近五十,她还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不过这次她不再与皇后交好,纵使那位柯家的千金怎么示好,她都不予理睬。
什么男人女人的。这些闲着没事干的女人天天都在想这种事。男女怎能相同,她们不为妻为妾,怎能安稳度过一生?
在皇帝的默许下,朝臣再不客气,意气风发的丞相在短短一两年间像是老了数十岁。然后她如宋却所说的那样,被扣了个扰乱朝纲的罪名送去江南。那边风景好,他真的觉得姜无真能安度晚年,抱着无穷无尽的悔恨,日复一日思念着皇城。
落得那样的下场,他也知道,可那又怎样,时也命也。
宋却既然师从姜无真,那她就必然会用自己的手段打听当年的事。按照她的性子,说不定早已知道自己和姜无真的事,在这儿装不知呢。
真是很爱装的一个人,无论是示弱还是虚张声势,她都能装得很像。为了顺理成章地入朝,敢在自己面前三言两语给亲爹扣上帽子。她迟早会杀向自己,这人不能留。
皇帝面色不虞地看着她:“宋皋禹不必请来了,既能有手书,何必再耽误时间。今日就这样吧。”
从前宋皋禹和柯治相互制衡,彼此之间掌握秘密繁多。
如今宋却与他也是如此。
除了揭过不提,还有什么办法呢。
他叹了口气:“来人,将霍大人带下去,如此忠臣,拟谥号为文忠,以正三品官员仪仗下葬。”
宋却还想说话,可胸口闷痛,忍着干呕的冲动,将那些还未说出口的话一起吞了下去。她不甘心,还没完,她的话还没说完,她必须张嘴,哪怕发出一个音节。
“陛下且慢。”傅珏缓缓从人群中走出,他瘦削的脸上神情淡漠,跪下时也不卑不亢。他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宋却,向皇帝说道:“翰林院学士霍杭说,中书令与监察史一个是女人,一个官职低,二人无端受辱,陛下是否该适当宽慰,以安臣心、振朝纲。”
周景佑也朝皇帝一拜:“父皇,正是这个道理。今年进士六十一人,十五人为女子,倘若这些女子如宋大人一般不被认可,那真是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宋却胸中的急躁慢慢褪去,她咽下即将涌出的血,哑着声音磕头:“请陛下,许姜无真姜丞相入史册。”
太史令张笃瘦小的身躯一震。他慌死了,短短几个时辰这么多的事,他今天得写多少字,这些人说话骇人听闻,怎么润色才能磨平一点棱角。
他正愁呢,猝不及防又被宋却点到了,只能颤颤巍巍上前下跪。
“臣翻阅过张大人的手稿,对姜相的记录,既无全名又无性别,更是只有寥寥数言。臣知道,张大人怕惹得陛下不快,但臣仍然斗胆,请陛下让太史令修改手稿,记录册中。臣愿为老师正名!”
秦渊渺皱着眉头看她。宋却这人他熟悉,对看不顺眼的人尽可能地不去下跪……从前面对皇帝时下跪的次数加起来,怕是都没今天多。
他没立场说话,只能跟着一起跪拜。
傅珏生怕皇帝犹豫,僵硬地重复:“请陛下慰藉朝臣。”
秦渊渺有点想让他闭嘴,他在朝为官这么多年,难道不清楚皇帝最讨厌别人强硬地逼他做事了吗。他刚要替傅珏润色两下,就听最顶上的那位说:“……允。张笃,限你三日内修改完。”
宋却胸腔起伏,她沉默了很久,才说:“多谢陛下。”
皇帝甩袖走了,说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不高兴。但是朝臣都明白,今天往后,澈王周景佑将百无禁忌、一步登天。他们看向周景佑的神情不由得多了几分讨好,但对方只是皱着眉,看起来心事重重。
宋却终于彻彻底底地松了口气,她望着阶前还没被清理干净的血迹,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多谢傅大人。”
傅珏起身,掸了掸衣服,脸色仍然臭得可怕,让人不知道他是什么情绪:“不必。你一个年轻人,病怏怏的不像个样子,回去好好休养吧。”
宋却没力气回话,只能点点头,然后被周景佑和秦渊渺搀着站起来出了殿门。
“还好吗,我叫人请太医。”周景佑叫来小厮,吩咐几句后就让人快去,“你是想回家,还是去我母后宫中歇一歇?”
宋却摇头,她灵活地甩开两个人的手,目光落在长廊下的身影上。她突然有了力气,不急不缓地走过去,站到了李筠面前。
他神情难掩局促:“……我怎会知道他会死。况且你无情无义,还会在乎这个?”
宋却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在对方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一巴掌算是用尽宋却浑身的力气了,打完之后,她的手都在发抖。
李筠的脸偏向一边,眼神里难掩困惑震怒。
“皇帝根本不知情,政事堂也早都是你们的人了。”宋却说,“算计我的事,除了这一巴掌,以后会有更多。不好意思,朝中现在只有你是明晃晃的靶子,我只能朝你撒气了。”
她绕开李筠往前走去,周景佑和秦渊渺放心不下,又追了上来,路过李筠时还分了点欠揍挑衅的神情给他。
李筠:“……”
宋却脚步顿住,等了等他们:“多谢了。我回府,就不去皇后那边叨扰了。”
在外面不好意思吐,回了房间这才在尺素惊天的叫喊中呕了几口血出来。但不知是淤血过多还是真的被逼急了,纵是这样都觉得不好过。
还好太医来了,宋却躺在软榻上,刚把手腕递过去,就觉得耳边有劲风擦过,幸亏尺素反应快,不然太医怕是要有血光之灾性命之忧。
这个中书令府一点都不安全,宋却头疼欲裂,都没空掰扯,想着要不等刺客杀来死了算了,总比这样一口血堵在喉咙里吐也吐不出好。
刺客根本没有要伤宋却的意思,熟悉的熏香飘了过来,宋却警觉地望过去,已有一只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宋却的余光看到床榻上被掀起的帘子,终于明白身后之人躲在哪里了。自己从进屋那一刻起就没消停过,尺素也转来转去的,始终没人往里走,加上对方刻意藏了气息,熏香与室内的融为一体,尺素稍有不慎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你别过来。”孟浮朝着尺素笑了笑,“不然你家大人就得折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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