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平宁之一

中陵的严冬总是陷在狂风暴雪里,除了一片阴霾的灰白以外,甚至看不见半点艳色。

而今时今夜,原本象征着至高的王宫大殿,却在风雪中猛烈地燃烧着,映红了半边的天空。

不过此时也无人顾及了。

宫门处,穿着不同盔甲的将士踩着满地血污,安静地伫立在风雪中,将要倾颓的大殿前,先前从大殿内逃出的妃子、文臣们被押解着,跪了一地。另外几人则站在距离火海不远的地方,焦急地等候着。

炙热隔着寒冷的风雪扑来,忽冷忽热,令人升起一股不适之感。

“怎么还未出来?”李厌眉头紧锁。

“我等不下去了。”境的左边袍袖空荡荡的在风雪中翻飞,神色罕见的有些急躁,他道,“我要进去。”

说罢,他伸出右手,从身边的将士手中取过一件毛毡所制的斗篷,那斗篷浸过冷水,又重又湿,他二话不说便准备披在身上。

“师父,再等等。”白朔月拦住了境,“您如今伤势未愈,贸然进入其中怕是得不偿失。您相信夷雪,他一定会把雁灵带出来的,如果半炷香后他们仍未出来,我亲自进去。”

白家的血脉注定了他们生来便不畏惧火焰,见白朔月笃定而坚持,境也只能继续焦急地等着。

这一夜,他们擂了战鼓,兵临城下。

梁赢亲自带人来阻挡,可那人心涣散的军队,怎会再是他们这些士气高昂的合盟军的对手,不出两个时辰,他们便踏平了城门,一路杀到皇宫大门前。

宫门前又是一场恶战,他们如同野兽般追紧了猎物,从宫门一直围剿到主殿。彼时,原本金碧辉煌的大殿,已在黑夜中滚滚燃烧。

白朔月曾在这里生活了近十年,对宫中的门路了如指掌,他派人堵住了宫内所有的出路,那些从大殿内逃出来的人手无寸铁,面对着一片浴血而来的将士毫无反抗之力,轻而易举地便被控制住了。

白夷雪在殿外疯狂喊着雁灵,但迟迟得不到回应,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冲进大殿,一头扎进火海里。

境本来也想进去,却硬是被白朔月拦了下来。半月前,他在西肃守边时遇到药傀,与其恶战了一番,被削掉一条左臂,独臂的剑圣仍然所向披靡,但他拿着剑的那只手,已无法同时再抱起他的女儿。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白朔月自然也不同意让境去白白送死。

于是他们只能等。

又过了半刻钟,就在境与身后的青宿都快要按捺不住时,戎止声喊道:“出来了!”

火海中,黑色的人影踉跄着逃了出来,每踏出一步,他的身后都会留下一个血色的脚印。

脱离火海后,他仿佛被卸下所有力气一般跪在地上,大火将他的皮肤与盔甲烧得泛红,却没有将他烧伤,他的怀中抱着一个被黑色斗篷紧紧裹住的人,而他也正是一直用自己的身躯一路护着她,将她安全带了出来。

众人围了上去。

他们还没能看清白夷雪怀中之人的模样,却先看到了他满脸血痕泪痕交纵之态,他头发凌乱,全身紧绷,连指尖与嘴唇都在微微颤抖,双眼犹如血洗一般通红,神色已然接近崩溃与绝望。

“快……医师!医师呢?!”他垂头贴紧怀中之人,发出困兽一般的咆哮。

大殿内的火烧断了许多梁柱,满地都是路障,他不敢带着重伤的雁灵冒险跨过那些燃烧的障碍,于是便选择从尚且平坦的地方绕行。

然而雁灵的情况非常差,逃出来的这一路,他已经几乎快要感受不到雁灵胸口的起伏、身体的温度。

只是想到雁灵或许会死去这件事,他的心便仿佛被一把生锈的刀刃生生剜开。

他感觉脑袋上的筋脉突突直跳,鼻腔里有一股呼不出的浊气,他想把周围的人全部杀光,再将这个世界踩得稀碎。

境伸手拉他,他却像是嵌入地面的一尊雕塑,纹丝不动。

“夷雪,冷静。你先将她放下!”白朔月说道,“如果她伤得很重,你这样只会继续加重伤势。”

“对,白将军,先将女君放下。”戎止声解下身上的斗篷铺在地上,和声道。

白夷雪闻言后,一连喘了好几口粗气,这才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雁灵平放在地上。

境掀开斗篷,几人同时看见了被包裹在一片漆黑中,满脸血污,几乎面目全非的雁灵。

境的脸庞瞬间失色,甚至不敢伸手去探一探她的鼻息。

“去偏殿!”白朔月先反应过来,“那里有干净的床位和火炉,青宿,快去调遣后方的随军医师,让他们尽快过来!”

说罢,一众人匆匆带着雁灵前往距离主殿不远的偏殿。

白夷雪连滚带爬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随军的医师一直跟在大军的最后边,大军破城进入王宫后,他们便候在宫门处,青宿和手下的几个将士是快马奔至宫门外,将连绪以及其他几位医师以最快速度带了过来。

这一夜何其漫长,风雪咆哮着,仿佛看不见天明。

雁灵重伤,后续的事也还需要有人收尾,于是白朔月只能强撑着精神,咬牙离开偏殿,去处理后方之事。

他和李厌分别带人去城内抄府,戎止声守在宫内,陆续将宫里各个角落中的残党收拾干净,白夷雪与境则被留了下来,一直守在偏殿外。

昏黄的灯火将屋内医师们忙碌的身影投在惨白的窗纸上,白夷雪和境愣愣地看着一盆接着一盆的清水端入房中,最后变成一盆盆血水端出来。

期间,连绪从房中冲出来两次,连哭带呕,吐完后,他哽咽着擦了擦眼泪,拍拍身上的雪回到屋中继续忙着。

这些医师中,除了连绪以外,另外三个分别来自北堰和西肃。

北堰的那位也正是先前在丹门据点时救治过雁灵的医官,他行医多年,第一次剜眼剜肉都剜在了这位西肃女君的身上。

她的双眼已经被烫得坏死,如果继续留在眼眶里,只会慢慢腐烂,于是他只能用烧热的刀割开黏结在一起的眼皮,生生将双眼剜了出来。

除此以外,她的耳朵也不是被平整削掉的,撕裂开的疮口,皮肉只浅浅的吊在一起,摇摇欲坠,只能缝合或者切掉后再上药。她的右臂再次脱臼,右手因为过于用力而筋腱崩断,指节也断了三根。

一个年仅二十的女子,本是如花似玉,如珠如宝的年纪,然而在她这具瘦长的躯壳上,医师几乎看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肉。

那些旧的伤口像是一条条狰狞的蜈蚣,盘旋在青紫斑驳的惨白皮肤上,新的伤口犹如大大小小的裂缝,即使用线缝合,也仍然不断地涌出猩红色的血浆。

即便这般生缝活剜,雁灵也一直没有反应,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气息细弱地犹如风中残烛,仿佛随时会熄灭。

她曾经许下的诺言,曾经誓行的道义,她拼尽一身骨血来实现。

如今,梁氏魏氏皆亡,不可一世的中陵、紫朝的帝权得到了终结。

乱世就要结束了,这个世间终于要恢复那河清海晏,万民乐业的模样。

可是她再也无法亲眼看到。

她还没有回到被精心治理后的西肃,还没有看到天湖旁元旖与鬼骑将士们亲手种下的、如她发色一般绯红昳丽的西川玫瑰,还没尝过西川百姓们为她酿下的,等她凯旋之日便启封庆贺的千红酒。

西肃的女医师缝着雁灵耳边的伤口,目光瞥到雁灵脸颊上凹陷着的两个空荡荡血洞,忽地,她崩溃了,她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重重地朝着她磕头。

“神啊……让我替她受这些折磨吧……”

人言天道何其宽容,让犯下恶业的罪人仅用死亡便可以清偿罪孽。又言天道何其不公,叫良善之人因那些罪人而受尽折磨。

她悲恸的声音并不大,却与屋外风雪中嘶哑的祈求之声缓缓重合。

“我从不信天上有神……可如果……如果你真的存在……求求你,求求你用我的命来交换吧……”

“求求你……不要带走她……”

屋内,暖炉细旃,榻上之人气若游丝。

屋外,天凝地闭,雪中之人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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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风沙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