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珊珊没说什么事，只说去了就知道。这也算她一贯的作风，关宏对此见怪不怪。“白马是马”靠近公园街，袋鼠能源咨询位于九十九区的中心位置，关宏选择先乘电梯到地下一层，电梯门打开，一辆地空两栖飞行器等在门口。
赶着中午的人流高峰，圆形隧道四周已是密密麻麻的飞行器，地面空间很难插进去。
飞行器外观类似经典的甲壳虫，只是外型更小巧，车体呈半球状，没有轮子，额载两人，人如果能挤进那个狭小的空间，三人也可以乘坐。飞行器不分头尾，三百六十度任意方向，只要有空间，飞行器便往那个方向钻。
选择地下隧道出行，通常是为了省时间。
关宏跳进飞行器，飞行器悬浮在空中，停顿的功夫，飞行器辨认好主体线路，嗖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载着关宏到达“白马是马”。
再下一层便是“白马是马”，九十九区的地下世界什么都有，没几个人窥见过它的全貌。
关宏饶有兴趣地望了一眼接待她的工作人员。接待人员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她走来，她身后跟着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她们穿的衣服也相同，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分不清谁是谁，好像镜子里的人。
关宏保持得体的社交礼仪，从容应对。她跟在双胞胎姐妹后面，屏息静气，又好像突遇险境，警惕地观察着前后左右，搜索异常，以便及时应对。
人走在过道上悄无声息，看不见其它人，过道两边的门紧闭，双胞胎姐妹在一间挂着“燕”铭牌的会议室前停住，关宏探头前后瞧了瞧，这几间挨着的会议室挂着铭牌，分别为“齐、楚、燕、秦……”,关宏确信，命名人一定是春秋战国的爱好者。
关宏坐在会议室打着哈欠，双胞胎姐妹端着咖啡壶和茶点进来，她们双腿修长，胸部挺拔，臀部丰润，一头乌黑的头发修成齐肩的短发。关宏摇摇头，挥散脑子中浮出来的想法，她们不是机器人。
当她喝到第二杯咖啡的时候，一名男子一脸笑意，推门友好地朝她走来。这名首席技术官热情地和她介绍了“白马是马”的前世今生。如何从艰难的创业环境中突围，如何实现技术的飞跃，如何给时代带来好处，事无巨细，不厌其详，半天不知道他要讲的正题是什么。
关宏听他不重复地说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故事的结构无外乎又遇到了什么困难，他们连日继夜，攻坚克难，事情得以圆满解决，技术层面上他们又跃上一个新的台阶。
关宏失去耐心，她频频点头，表示对首席技术官的认同，她的思绪已经飘远，常珊珊到底交给她一件什么工作。
关于过去的故事讲完了，技术官开始畅谈未来。
首席技术官聊到创新和传承。基于这样的宗旨，他们对未来做了一个完美的规划，演绎这场创新运动将会使人类如何受益，人类的文明在技术变革中将如何传承，人类的文明之花将如何散布宇宙深空，生生不息，永远绵延。
关宏压制住内心的烦躁，怀着客气和尊敬的神态继续听他往下讲，她一边点头，一边微笑着，她牢记自己是来接活赚钱的，一定要给他面子。
如果常珊珊早透露一点风声，关宏就不需要忍受这么长时间的煎熬了。
常珊珊是这里的董事和股东。
当首席技术官说到常珊珊，先是大力赞颂一番，感谢常珊珊一直以来的支持和信任，“白马是马”才能从一棵孱弱的小草长成生机勃勃的大树，树上挂满丰硕的果实。
关宏想，总该进入正题了吧。还没有。首席技术官的溢美之词如滔滔江水，也许只有海枯石烂的时候，才能停止。
终于，他停下来。双胞胎姐妹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个一尺见高的机器人，首席技术官介绍，他们最新的原型机，集合了最尖端的基因、人工智能、能源、材料技术。
关宏以为他要继续，她已经准备好对策，就等实施的时候是否如愿。她想试试如何暂停听觉器官的接受功能而保持面部肌肉的热情好客。
未能如愿。首席技术官的发动机停歇了。他笑着起身，和关宏握手道别，“我好久没遇到像你这样对技术满怀热情的人了。”首席技术官心情几乎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关宏微笑着点点头，表示回去一定向常董传达这里的情况。
这份工作虽然让人烦躁，关宏还是很乐意接受。她从首席技术官那拿到了最高权限，回去之后，她向常珊珊抱怨了几句，她觉得自己精神受损，连带□□也被挤榨，常珊珊拒绝合理的补偿，关宏碎碎念叨，离开常珊珊的办公室。
还得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关宏手握最高权限，作为一个独立调查人，依据常珊珊提供的清单，开始访察“白马是马”出品的机器人。
对于常珊珊的这种操作方式，关宏最初感到不可理解，不过只要有钱，那些杂念统统被她排斥到脑子之外。
何况，接下来的工作，让她根本无暇细想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她扫了眼清单，停在一家叫“咪咪”的会所。
会所也在地下世界。关宏坐在会客厅，感到有些难为情，她的脸上跟火烧了一样。接待人员飘然而至，温情地围着她转。她去端茶，水就送到她口里，她轻轻一咳，那人就羞答答地抚她后背，她连连招手，那人娴熟地解开挽着的头发，低眉顺眼地坐在她旁边。
长久的沉默造成了冷场，符合社交礼仪的行为是打破冷场的尴尬，于是，同这名接待人员一模一样的人物登场了。
关宏笑不出来，一阵惊悚诡异，她分辨不出，两个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她不能违背常珊珊的要求，除非她百分百确认眼前的人就是机器人，她才可以使用最高权限，发起机器人回收事务。
现在明摆着一件事实：她分辨不出，自然人和机器人有什么区别。
她嘴唇有些颤抖，站起身，伸手刚要去倒茶，接待人员已经取下杯子，倒满了水，她走到窗边，两名一模一样的接待人员也跟着她走到窗边，窗外是热闹的大厅，窗户阻拦了外面的喧哗，外面流光溢彩，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关宏费劲努力，才重新聚集精神，试图分辨两人的不同。她细细地观察她们的神情、姿态、动作，为此，她几乎耗尽一晚上的精力，后来，她意识到，不能操之过急，最好先打听点内部情况再来做判断。
“再见。”关宏精疲力竭，和接待人员告别。两人异口同声，鞠躬弯腰，齐声“欢迎再来。”随即，关宏产生一种奇怪又刻骨铭心的感觉，她被常珊珊扔进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离她们很近，在她们每天走路的脚下，她有些纳闷，自己竟浑然不知。
关宏回去之后，一屁股坐下，躺在沙发上，什么事也不想干，什么事也不愿想，四周一片宁静，她享受着这不寻常的气氛。她接受这个工作完全是冲着赚外快的想法，几个星期以前，常珊珊问她，有没有意愿修理几个机器人，她哪里想到，是这个。
关宏没办法做到无所顾忌地和常珊珊闲谈，她满怀热情地表示同意，她默认又一次赚钱的机会，想起钱，她想到这次毫无成果，仅有的一点睡意瞬间被激动的神经扰乱，她从沙发上起身。
实际已是第二天清晨，她冲了个澡，换上工作服出门。外面安详静谧，一切还静卧在晨光的阴影中，一名环卫工开着小车，正在倒垃圾，关宏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赶往办公室。
她想到自己没提过这么露骨的要求，在常珊珊办公室门外徘徊了半天，长长地吸口气，敲门进去，常珊珊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披着一件水绿色的长衫，穿着一双拖鞋，抬头盯着她。
关宏一时十分尴尬，只得硬着头皮，“珊珊，事情是这样的，我昨晚在外面溜达了一整夜，今天想补个觉。”
“你特意过来请假？”
“一晚上没睡，脑子糊涂了，也是哦，系统上提更方便。”
“既然来了，想喝点什么？”
“不知道。”
“咖啡？”
“你是不是要请我吃早饭？”
“那走吧。”
她们出了袋鼠能源咨询，在人行道边取了平衡车，路上不见人影，她们站在平衡车上，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鱼和熊掌”餐厅，下了平衡车，她们走进一个单间。
“借常董的光，一早吃上这么好的美味。”
“比你在火星吃得好吧。”
“当然，每天吃这个，不够我花销。”
“那里要便宜些，这次几个星期？”
“是这样，我住蓝色公寓，有些人挺会赚钱的。”
“你呢？”
“我想赚钱，可我不想累死。”
“这里的早餐饼还不错，要不要试试？”
“不，我不喜欢吃早餐饼，蓝色公寓的自助早餐，吃得我要吐了。”
“这里的不一样，确定不尝尝？”
“是吗？”
“相同的瓶子可以装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存心欺诈呢。”
“这个早餐饼配咖啡一绝。”
“那我今天都不用睡觉了。”
“是这样，你就成机器了。”常珊珊笑了笑，瞥了眼关宏，从盘子上取了一块早餐饼，抹上厚厚的草莓酱，放上一片奶酪，递给关宏，“这次碰上难题了？”
“没一点头绪。”
“不妨先睡一觉。”
“还不是那样。”
“大不一样。”
关宏完全忘了早上徘徊在门外的烦恼，她满脑子翻腾的思绪，如夏日暴雨前的风起云涌，堵住了身体每一处血管的流动。她疲倦极了，很快把盘子里的早餐吃完，常珊珊又点了几样东西，还没端上来，关宏就那样坐在那里，低着头，轻轻地打起了鼾。
此时此刻，外面和风轻拂，天上的云朵飞快地移动，有人朝草地飞奔，吓得一群正在吃食的鸽子蹿上飞下，沿路的店铺开门了，陆陆续续有人相互打着招呼，走进“鱼和熊掌”餐厅，时间流淌，美丽的早晨让人感觉这世界如此美好。
始终，关宏没有提她的烦恼，常珊珊心中有数，关宏也就跟吃了一颗镇静丸一样，不再为这事担心。
常珊珊承诺，不管结果如何，关宏花在机器人身上的时间，统统按三倍工时计价，关宏去类似“咪咪”会所这些场合所自动扣除的绿色积分，将原数补偿，隔日入账。
没了这些后顾之忧，再习惯形形色色的工作处境之后，什么紧张、羞耻、烦躁，统统都自然而然地被抛掉了，只有未知带来的兴奋，意外带来的故事，惊喜或者惊吓，这份工作做起来不容易，但没有精神上的负担和约束，关宏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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