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实质,不在于他向你显露的那一面,而在于他所不能向你显露的那一面。因此,如果你想了解他,不要去听他说出的话,而要去听他没有说出的话。]①
陈默第一次听到这段话是在初中班主任的办公室里。
当时他隔三差五就会被后排的男同学骚扰,包括但不限于踢凳子、用中性笔划他刚洗好的校服外套、调换值日周等等。
班主任教语文,是个很儒雅的中年男性,常戴着一副边框很细的金丝眼镜,在学生中口碑极好。
因此,当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用这段话耐心地开导他时,陈默很认真地听了进去。
他不由自主地想,也许踢凳子是因为课桌之间的距离太窄了,而初中生往往长得很快;校服上的笔迹可能是同学忘了盖上笔帽,毕竟丢三落四也很常见。
调换值日周……说不定是家里有事,或者要上补习班之类的。
总之,在老师的循循善诱中,少年时期的陈默很顺利地说服了自己。
虽然后来的他也渐渐明白,或许这段话的本意并非老师讲述的那种意思。
但是太迟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对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陈默都是这样开解自己的。
毕竟好坏有一道太模糊的边界,而感受又太过私人化。
在陈默应该学会面对自我真实感受的时候,他先学会的是如何合理化他人的行为。
就像在沈行宇说完那句话之前,陈默本来是要愤怒的。
但代入沈行宇的立场,又觉得他的行为再正常不过。
所以得到回答后的陈默也只是愣了一会儿,转而收拾起茶几上的垃圾。
“……”沈行宇缓缓坐直,眼里的困惑如有实质,“你不生气?”
他都这样了,还不生气?
陈默弯着腰,把装过豆浆的杯子和碗叠在一起,问道:“店长同意了吗。”
“……同意了。”沈行宇皱起眉,“他答应得还挺快。”
陈默捧着碗,轻轻“嗯”了声,又说:“那,能麻烦你顺便帮我把这个月的工资要过来吗。”
“啊?”
“我的手机,不是在你那儿吗。”
陈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像泛着铁意的钩子短促地扎在石壁上。
沈行宇眉头拧得更紧,死死地盯着已经转过身,正往厨房去的陈默。
什么情况……
沈行宇“啧”了一声,这不是他要的效果啊。
他跟上陈默,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洗碗、沥水,扯了几张厨房纸巾出来要把茶几擦了。
“……”越看越想不明白。
“等会儿,”沈行宇夺过他手上的东西,“那什么叫我帮你要工资?”
“大少爷,”陈默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便利店这种工作,请两周假和说‘我要辞职’有什么区别。”
沈行宇一时无言。
陈默从他手中抽回纸巾:“再说他本来也打算招新员工了。”
说完,他绕开沈行宇,径直走出厨房。
陈默先去了洗手池。
他将水龙头微微拧开一些,打湿手里的厨房纸巾,在其中一张上面挤了一粒米大小的洗手液。
随后他回到客厅,用沾了洗手液的湿纸巾先擦一遍茶几,带走纸袋透出的油渍。
又用剩下的湿纸巾擦去洗手液的痕迹,最后扯了两张普通的餐巾纸擦干茶几表面的水痕。
做完这些后,陈默不易觉察地长舒一口气。
玻璃茶几静静地反着光,倒映出他苍白而平庸的脸。
陈默浅浅地笑了一下,倒影也随之勾起嘴角。
*
过了许久,沈行宇慢悠悠地从厨房出来。
“工资要到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个数。”
他瞄了一眼正拖地的陈默,带着几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把手机递过去。
陈默接过手机滑开,屏幕显示和店长的聊天页面中,最后一条消息是对方发来的转账。
“……”陈默算了算,比预计中多不少,“发了整月的?”
十二月才过去不到一半,按理说店长只会按上班天数发工资。
“嗯哼,”沈行宇抬了抬下巴,“我翻了你们的聊天记录,这工作没有五险一金还不签合同,就稍微威胁了他一下。”
陈默看着屏幕上的聊天记录笑出声:“这也算稍微?”他重读最后两个字。
沈行宇耸了耸肩,满不在乎:“有用就行。”
“谢谢你。”
陈默对着他笑了笑。
“……”
沈行宇眼神古怪:这人不生气也就算了,居然还说谢谢他?
陈默把手机扔到沙发上,回过头发现沈行宇还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他问。
沈行宇撇了撇嘴,难掩好奇:“你为什么不生气?”
“我什么要生气?”陈默疑惑地反问道。
沈行宇:“……”
你问我?
他一边为陈默的无动于衷感到无趣,同时又从他反常的反应中觉察到些许熟悉。
沈行宇走近一步,挡住陈默拖地的动作:“我动你的手机,擅自搅黄你的工作,为什么不生气?”
陈默低着头,腕间垂下的银色链条微微晃动,像呼吸的节奏。
“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轻声回道,往后退了一步。
沈行宇顺势逼近,言辞也步步紧逼:“那我闯进你家里,把你铐起来折磨你,这也不算大事吗?”
陈默握住拖把的手有一瞬间收紧,将头埋得更低。
“说话。”沈行宇推了推他的肩。
陈默垂着眼,睫毛轻颤:“你也没做什么,而且……”他抿了抿唇,“是我同意你进来的,不算闯。”
“……”沈行宇只感觉脑子里窜起一簇火,他笑了一下,语气听起来颇有些咬牙切齿,“之前还怕得要死,怎么,睡一觉全忘了?”
陈默又不吭声了。
或许最开始的确害怕过,但沈行宇的行为太过割裂,总是让他无法将其代入施暴者的角色。
会有猎人担心猎物自己都不记得的扭伤吗?会有猎人帮猎物带早餐吗?会有猎人……把自己和猎物栓在一起吗。
也可能是他太迟钝,无法在一夜之间彻底扭转沈行宇一个月以来在他心里的印象,总觉得眼前人还是一开始善良开朗的样子。
何况沈行宇还帮他要来了整月的工资,这也称得上他嘴里的“折磨”吗。
陈默不知道。
他总是不知道。
就像店长暗示他辞职一样,陈默并没有对店长的行为有任何负面的想法,他只是觉得重新找工作这件事本身有一点麻烦而已。
店长愿意让有缺陷的他在店里工作,每月也都按时发工资,在他眼中已经是足够好的人。
沈行宇也一样,陈默想。
他并没有自己口中说的那么恶劣。
*
“……”
沈行宇的耐心第不知道多少次接近耗尽。
他盯着眼前黑色的头顶已经够久了,久到中间的发旋已经快卷出重影。
沈行宇几乎没有跟类似陈默性格的人打过交道,他身边簇拥的总是跟他相似的人,能说会道、善于伪装。
但陈默平静的反应让他想到一个人,一个同样腿脚不便,严重到甚至离不开轮椅的人。
两张并不相像的脸重叠在一起,眼神却是如出一辙的平静包容。
沈行宇厌恶簇拥在周围有所图谋的眼神,也厌恶这种又沉又静,让他无法呼吸的、溺水一样的眼神。
就像现在,明明陈默才是被关进鱼缸的金鱼,沈行宇非但没有感受到任何愉悦——他甚至觉得自己才是被关起来的那个。
陈默还是低着头,沈行宇却不打算再忍耐。
他掰开陈默的手,拖把倒在瓷砖地面发出刺耳的砰响。
陈默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抖,心脏怦怦地加速跳动。
“你……”怎么了。
沈行宇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一只手死死地拽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掐上他的脖子,逼着陈默往后踉跄。
沙发上的饭团弹开,发出又长又尖的叫声,两人一前一后砸下去。
沈行宇压在陈默身上,盖住了他绝大部分的视线,颈侧的指尖微颤,却没有片刻犹疑,覆在颈部的力道越收越紧。
陈默出于本能挣扎,但沈行宇整个人的重量都落在他身上,撼动不了分毫。
他张着嘴,艰难地掠取空气中的氧气,脸涨得通红,一路蔓延到眼角。
也是在这时候,陈默对上了沈行宇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施暴者应有的暴怒、狠厉,或者享受,是一种很难以言喻的神情。
他的双眼也是红的,深邃的眼睁得很大,却不像往常那么亮。
陈默分了心,挣扎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沈行宇的眼睛,神情恍惚。
为什么……
陈默嘴唇一张一合,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拼凑成一句话:“你……你为什么,”
“在哭啊。”
“……”沈行宇的动作僵硬了一瞬,他立刻偏过头,想错开陈默的注视。
“为什么——”
一只手颤抖地捂住陈默的嘴,不让他继续说话。
陈默追寻着沈行宇的眼睛,他很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这么痛苦。
落日西沉,陈默的视线在双重影响下变得模糊。
他感觉到自己飘了起来,四周是被阳光照耀的草地,柔软温暖。
他口鼻被盖住,喉咙被掐住,按理说不该有任何力气,但陈默抬起手,轻轻附上沈行宇的脸。
一滴泪落在他指尖。
是滚烫的。
陈默闷闷地笑了一下,掌心与嘴唇的缝隙中流出短促的笑意。
他闭上眼,手无力地垂下去,腕间的锁链随之卷在一起。
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来,砸在他的手背、胸口,和缠绕的链条上。
陈默的手落下了,沈行宇的眼下却仍感受到温度的残留,连带指尖划过脸庞的触感。
他的手并不纤细滑腻,反而有些粗糙。
不像包揽万物柔软的水,更像临时避难的山洞,背靠层层堆叠的石块,是风吹雨打后经年累积的坚韧。
沈行宇松开手,憋着的一口气也泄了。
他双手撑在陈默两侧,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然后俯身靠过去,轻轻将头搁在他的肩颈处。
陈默闭着眼,想着肌肤上的热意究竟是掐痕所致,还是泪水。
他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沈行宇的背。
①出自纪伯伦《沙与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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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他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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