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鸟掠过江面,扑棱扑棱又飞起来了。
我的眼睛告诉我,它们都死了。
到底是鸟想吃鱼,还是鱼想吃鸟,我想不明白。它们一只又一只连成一片,织成黑网,乌压压全部笼住江面,我以为那些鸟挣扎在水面溺着,呼吸不得,然后沉底。
鸟死了,鱼也死了。
从医院做康复训练出来,红霞漫天,每看到一场盛大的落日晚霞,我总要忧心风雨是不是又要来摇晃世间万物和人心。
天快黑了,沿江这条路还没走到尽头,推我轮椅的阿碗突然停下,接了个电话后无奈地看着我,语气一如既往平和:“先生已经到家,问你怎么还没回去。”
我听见一声鸟鸣,又见一只鸟俯冲进了江水,转头对阿碗说了声好。
阿碗没再说什么,推我轮椅上车回家了。
我不能正常行走,三年前因车祸受伤如今只能依靠轮椅出行。直到去年秋末,做了手术才有再站起来的机会。
家里那位忙,这两天没法陪我,以往都是他带医疗团队来家里给我做康复,因此我出门的机会少之又少。但我今天任性晚归,照他的性子,只有一个电话属实见鬼。
慢悠悠回去,到住处时天已经彻底暗下。
可能是晒过太阳的原因,整个身体感觉懒洋洋的,就连脑子都慢了半拍。
阿碗推我进门前我才记起要把手里的纸花收起来,因为顾虑不能把花压坏,我手忙脚乱半天都没藏好。
“有什么还需要藏着不给我见?”这房子的男主人开口问道。
听见声音我猛地抬头,望向霍云深的脸,见他早早站在门口等我。我不自觉把小纸花紧紧攥在手里。
待阿碗推我进屋,霍云深笑眯眯蹲在我跟前,拿开我遮脸的帽子和墨镜,轻轻拿起我拳头,说:“能让我看看吗?”
我不愿给霍云深,他就用力一个一个掰开我的手指,我太疼最后只能顺从他摊开掌心。
事到如今再躲也无济于事,我对他撒谎道:“随便拿了张纸折的花,给你。”说完象征性地递给他。
霍云深没接过我的花,他站起身来弯腰捏住我的脸,力气又大手又冰,让我只能直勾勾地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声音冷了几分:“笨老婆,你的手工活没有这么好看,这是真心给我的那朵吗?”
见我不出声,霍云深朝阿碗示意他来解释。
阿碗是霍云深带来负责我安全的保镖之一,即使他换过主人,依旧忠心耿耿。阿碗生得高大威猛,左边侧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长疤,长得极其符合保镖的刻板印象。不过,这些年我与他相处久了,发现他也不过是个老实到显得有些笨拙的人。霍云深问话,他不可能不答。今天同意带我去江边逛逛已经是他对我的最大让步。霍云深若是想罚他,但事因我而生,我总不会袖手旁观。
此次出门,明面上有阿碗看着,其实暗地里还有不少人盯着,去的还是霍云深的私人医院,他怎么不知道我的动向,以及接触过什么人。即使他不能站在我身边,我也知道他的眼睛不可能离开我。
他们当着我的面对账。
霍云深问话阿碗:“今天康复训练如何?”
阿碗说:“已经能走十来步了。”
“太太今天有和谁接触过?”
阿碗继续答道:“一位迷路的六岁小女孩,她的母亲因发病需要抢救,她误闯进太太的房间,太太陪她等了一段时间才等到她的其他家人。期间太太给她读了故事书,她教太太折纸……”
“阿碗,停下。”我不想听下去,叫他停住。
“继续。”霍云深厉声制止我,拿起我手里的花,把一片被我捏坏的花瓣捋平。
“霍云深,”我叫住他,“花是给你的,你知道我手笨,折得不好便没带回来,她给我的朵更好看。”
我眼不眨心不乱跳又撒谎,实际我折的那朵真实去处是某个角落的垃圾桶。小朋友给的花是留给我自己的。
听完后霍云深朝我咧嘴笑笑,算是认可我回答。他来接过我的轮椅,推我去餐厅吃晚饭。他是否看破我不知道,他爱做他的笑面虎,我也可以陪他演假戏。
我刚入座,挂墙上的时钟咚一声落地,滚了一圈滚到我脚边。旁边端菜过来的张妈被吓一跳,碗里的汤撒出来不少。相对于她的慌张,我和霍云深都没有丝毫动静。
我没胃口吃饭,用筷子把碗里的米饭青菜和肉搅得一团乱,借由方才掉落的老旧时钟随口说了句,你找的这个新家可真破烂。
霍云深瞥我一眼,把我面前的碗挪到另一边,去打了碗米粥过来亲自拿勺子喂我。他过来俯身蹭了蹭我的嘴唇,我想反咬一口没想到他只是轻轻一碰就分开,气不过我翻他一白眼。
“乖了,张嘴,吃饭。”他看得出我想咬他的小心思,把我这里收走的纸花塞回我手里,故意对我示弱,“不要生气啦,明天你还会遇到那位小女孩的。”
我低头看了看纸花,不由得皱眉,心口被揪了一下。
我觉得呼吸困难,提高声音憋着怒火,努力平息慌乱质问霍云深:“你也遇到她了?”
小女孩教我折的是百合花,她有两朵,浅黄和粉色,她给我那朵是浅黄的,而我折花用的纸,是浅紫色。起初,我是想撕碎了再扔,但最终只撕坏了一瓣。
霍云深还给我两朵,一朵粉色,一朵残破一瓣的紫色。
“没什么,我才说过,明天还会再见。”霍云深回答得云淡风轻,眼里并没有其他情绪,只是在简单陈述,他也不想与我继续争论,“紫色这朵,才是你想给我的吧。”
纸花没有鲜花那样脆弱,都是花,只是一方经过残酷的洗礼,又被人翻来覆去地摆弄才变了一个模样。我本想着一起丢了,但松手前又想到我的经历,一无所有地死过一次,又被人硬生生折断了想飞的翅膀,换了一副谁再认不出的相貌。那是小朋友送我的,我可怜我自己,留着要是死后墓碑上有朵纸花也好。霍云深算得上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他知道如何将一张白纸折成他喜欢的形状。我就是这样被他摆弄,欺瞒,改造成了他的霍太太。
霍云深把我气得在额前乱飞的碎发整理好,跳过上个话题,说:“这是我父母新婚的房子,我带你来过两次,怎么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成为他的霍太太后我一直被各种药物吊着性命,记忆被磨损,方向感也差认不清路,即使是在最熟悉的家里我偶尔也会愣愣好久心里提问自己这是哪里。我又去看霍云深重新挂上的钟,听说是他父母的房子便收回我的刻薄,转头问他:“今天才挂上的?”
霍云深莞尔:“是啦,他们当初结婚生我后忙于工作顾不上新家的装修,去年我找到他们留下的图纸才又继续动工。”
这里对比霍云深在云海的那栋别墅,这套公寓除了个别新增的家具确的确很空,但个别地方的装修比如阳台就不是他的风格。
我咬了一口粥,咽下后说:“那你最好认真一点,不要像你那栋,随便一点火就烧了。”
“当然不会,我做事一向滴水不漏。”霍云深不动声色将勺子递到我嘴边后,挑眉与我对视,“那场火怎么起的你比我还要清楚啊老婆。”
我翻他一眼,内心呵呵,是我放的。
那天霍云深难得粗心一次,没来及把他外套拿走放到我碰不到的地方,我抱着试探的心态好巧不巧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我记得他已经戒烟很久了,当时没来来及考虑太多,提心吊胆藏着掖着才把打火机偷渡进霍云深的房间。
这个房子实在太冷,我想一把火烧热,烧死。当我回过神,已经起火了。
霍云深对自己的评价倒是准确,他做事确实细致谨慎,这点我必须承认,否则被他囚禁七年来我不可能一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他对我的这种极端手段都有预料,火彻底大起来前就赶来将我从房间抱出去。他进来时只有一丝火苗,但他仍放任火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烧毁。
至此,针对霍云深的评价我还要再加以补充——他是个疯子,也是一个吃灵魂的恶魔。
他把我抱出房间门后就没再做任何抢救措施,保镖和家仆都赶上来救火,结果他一挥手就让所有人退回一楼。
霍云深抱我停在门口附近,一手拖住我的身体,一手掐住我的脖子,他力气够大撑得住我,也能把我掐得快死。悬空的不安和濒死的窒息让我只能凭借本能紧紧攀住他的肩膀。一边是炽热火焰的浪潮,一边是我因痛苦流下的泪水。缺氧和眼泪模糊了我双眼,可我偏偏能清晰瞥见那红色的火光,它们在扭曲,在无声嚎叫。那时我在想,我的灵魂是不是落在里面,不然我怎么会见我在火里被烧得面目全非。
当我看向霍云深,发觉他正痴迷于火里要死的那个我。他乐于观火那股劲,像是此时会带来毁灭的火本身无罪。
我不知道霍云深什么时候带我离开现场,什么时候松开我,然后捏住我后颈贴近深深地吻上来,我没有回应他,他就发恨地蹂躏碾磨我的嘴唇,又啃又咬,吃到了血还不善罢甘休。
最后他又去亲我眼角几下才放过我。我发懵地用手去擦掉眼泪,看到脏兮兮的手以为流了血泪。
那火就算有人纵容还是被灭了。
我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在闭眼昏去前霍云深在我耳边低语:“安安,你该庆幸没有直接往自己身上放火。以后不要跟那些没用的东西置气,我最珍贵的人和物都被我藏得好好的。你若是死了,孩子他们都回不来了。”
霍云深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成,我反过来想着能损得霍云深几天是几天,但可惜,那间房真的没有霍云深在意的东西。
他这些话是在跟我强调,如果我又不听话,儿子女儿就永远不能回家。算算日子,他把家里三位小朋友送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已经快两个月了。
家里本该有三位小朋友,一位是霍云深不知道从哪里收养回来的男孩,一位是本该胎死我腹中的小孩,还有一只他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橘猫。我不喜欢小孩,也不喜欢小猫,可霍云深偏要我与我组建一个家庭,偏要往我掌心塞我没拥有过的温度,那些触感黏糊糊的,我怎么都甩不开。
这具身体畸形,因霍云深腹中有了心脏的跳动声,后来差点与我死在那场车祸中,也是那时我再没法行走。
我还记得,那天的火光,烧得彻夜通明。霍云深找到我时,我的一边小腿已被一块玻璃扎穿。我见了他,绝望地转头去面对残破的乱铁,但他不会让我自甘毁灭,于是他将配枪上膛,对准我的另一边小腿开了一枪。
我太疼了,后来他把浑身是血的我从车里扒出来时,我只能凭借残存的意识咬住他滚烫的手臂,吃得满口鲜红。
遇上霍云深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开枪时确实是想要一劳永逸,让我不能再逃跑。
可是他又舍不得我会死去,因为有个没有归处的灵魂强占了他爱人的躯壳。
他可不太欢喜现在的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