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第十四回 梦醒那时魂飞远

多少个雪夜,他们驾着马车,朝上京赶去,一直到东城,不知道已经多少个旦夕,只是城楼上忽然飘起了白素,起初看花了眼,还以为是白雪堆积,可白素随风飘动着……

举国鸣丧,丧钟响了九次,都目及东城城楼,秦愚却勒马,从马车上站起来,他把头发拨到肩后,有些发愣的默数着间隔后又开始的钟声。

他心里的鼓也在不停的敲着,无忧从毛皮里爬出来,坐在秦愚脚边,看着远处夕阳下,格外刺眼的白缟。

“九响丧钟……”张凭剑也望着远处:“离开上京的时候,皇帝就已经缠绵病榻了。”

“什么病?”

“肺病。这病神仙也救不了。”张凭剑还看了无忧一眼,又改口说:“人反正救不了。”

秦愚忽然想起这九响丧钟什么时候听到过了,这般熟悉是因为幼时父亲死的时候,这样的钟声响了九天,每日辰时要敲九遍,黄昏时也要敲九遍。

那时候秦愚就站在棠棣宫最高的地方,默数着钟声的次数。

这能招魂吗?这九声和一声区别是什么?是和坐在房顶上直呼秦秉安的老头子一样,还是老头子的呼喊更管用?

这都是他幼时想的,如今秦愚只有一件事在想。

他怎么就死了?

抵达上京后,他们和张凭剑告了别,他似乎没有过去那样潇洒恣意的背影了,上了马以后,甚至也犹豫了一下自己的方向,攥了攥古剑,才算离开。

无忧吃下了几颗灵药,随秦愚进了宫。

这趟宫,是非去不可的,如今皇位空虚,无人登基,自然是都在等着秦愚回来。

他拿着太子玉印,就算不登基,也必须要监国决策。

空荡荡的蜷龙殿,领他无忧走进去的墨砚,把二人带入了后殿,烛火之下,只有秦昇在那里站着。

昏暗的宫殿,只有一抹刺眼无比的白衣,秦昇面对着龙案,微微侧头,却迟迟没有说话。

秦愚和无忧缓步往前走去,一直到秦昇的声音响起,二人才停步。

“你回来了。”

“对。”

“身为大津太子,国中无君,你该如何?”

秦愚攥紧了先帝给他的宝剑,然后说:“我不应该当皇帝。”

“你收了玉印,你就是太子……”秦昇转过身来,看向秦愚:“你不当皇帝,谁当皇帝?”他苍白颓废的面颊上,似乎干涸过无数行泪痕,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比起往昔的沉着,此刻的秦昇却有一些癫狂的模样,目光里充满了无望与不安:“如今上京城能当皇帝的人,只有你和我,你有玉印,你不当谁当?”

“我不是皇帝。”秦愚掏出了自己的宝剑,无忧还以为他要做什么,下意识要拦,却被秦愚制止了。

他把剑鞘上的宝石扣开,从里面拉出了一块黄绸,递给了秦昇:“他走时没告诉你吗?”

黄绸在秦昇手中展开,他看着内容,直接无力的跪倒在地。

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朕身患重疾,将魂归九天,此日到临,以七子燕王秦昇继位,改化天下,造福大津,保佑昌和。

落款是“秦秉德”三个字。

秦昇不知为何,抱着一块绸布痛哭起来,然后又笑起来,像个疯子一样,跪在地上无所适从。

秦愚看着空荡荡的宫殿,不知道为何,心被世事无常所压的无法喘息,他还记得先帝在他离开时,抬起手将宝剑递到自己手中的样子。

“朕许你先斩后奏,找寻苦海女这一路,没有人可以阻挡你。等你回来,你是大津太子,她是大津太子妃。”

没错,他是太子,皇帝没有食言,只是他不可能是皇帝。

“你怪不怪朕?”

秦昇跪在床榻下,身后一群宫人低声抽泣。

“你的兄弟们都走了,还没有立你当太子。”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犹如啼血将亡的乌鸦:“你怪不怪朕?”

“这些都是父皇的决断,儿臣没有什么怪不怪的。”

“那你就是怪了。”皇帝面如死灰,呼吸都断断续续,他沉沉地叹气:“朕以为还能等到苦海女被找回来,过去,朕想让天下归一,想太多事情实现,可现在要去见你三哥,你大哥,还有婉儿了,又想了别的。”

“什么?”

“我不太敢见他们,如果无忧,能让他们还回来就好了。”

“儿臣一直在父皇身边!”秦昇伏拜,这话似是表心意,又有些不甘。

他一直在父亲身边,可父亲却从不青眼他。

“太子之位太多争伐,与皇位相比,不在话下,都是生死拼杀来的,朕对不起你五哥,对不起皇后,你不要再针对五郎,他也有太多不得已……”

秦昇看着皇帝,有些情不自禁:“那我呢?”

皇帝浑浊的目光无比暗淡:“你不要怪朕……”

“为什么?”他挺直了腰板,心中有太多的不解:“到底为什么?”

“九五至尊,难有真情,棠棣之谊,梦幻泡影。”他好像是见到了秦秉安,那个桀骜不驯、永远昂首挺胸的男人,他被逼下位时,都要背着手迈着阔步走下台阶,他到最后和秦秉德说话,都无比的骄傲:“你真以为这个皇位你坐的好吗?我有阿凉,我有阿愚,曾经几何,天下江山都给我做被枕!死在小人手里倒是无怨无悔,还好你不是个比我强的人,否则我绝不瞑目!”

他宁愿死在歹人手里,也不愿甘拜下风,受人压制。

秦秉安要做第一,秦秉德要做秦秉安。

只是对兄长无尽的仰慕罢了,不是其他人的朝拜所能比的,秦秉安纵然是天地之间一小蝼蚁,他却有傲视群雄的不悔与坚定。

“他总有自信做帝王,他是一个霸王,我又给大津做什么了……”

华都星灯起,千万绝色轻。

若无守江在,上京不上京。

“我想,儿臣想做些什么……”

皇帝从回忆里抽出神,又看向秦昇,最后也只有一句“你不要怪朕”。

如今来看,他说的是不要怪他没有立他为太子,还是说不要怪他让自己的孩子当了皇帝。

“我现在当不了皇帝,阿兰早产,命不久矣,父皇不愿意北方打仗,但这一仗一定要打,如果雪鬼南下,天下就真的完了。”秦昇站起身来,看向秦愚。

“什么?”无忧有些震惊,这也才到隆冬,苏兰竟然已经生了孩子,这样冰天雪地里,她生下不足月的孩子,孩子和她,谁能活呢?

“拿得起决剑的人,要把决剑带到西北长城去。玉塔的普诸师父说,只有决剑,能封印无涯大陆边界。它能斩杀无涯大陆之外的一切,能使长城屹立不倒。”

“决剑……”无忧愣了一下,她转头看向宫殿之外:“在哪?”

“小悠……”

“在玉塔。”

无忧低了低眼睛,转头看向秦愚:“五郎能拿得起决剑吗?”

“严恪均会带你去。”

秦愚看着无忧,他没有说话,沉默良久是因为不知道说什么,难道她希望自己可以拿起决剑吗?那把能杀了她的利器,那把她逃到天涯海角都不可能躲得掉的凶器。

“去吧。”无忧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说:“我会在家等你。”

“你真想让我去吗?”秦愚抓住无忧的肩膀,他有预感,倘若决剑能让他有资格去拯救天下苍生,他又怎可能推诿?

为了苍生,如果牺牲他可以看到太平和乐的一天,他会毫不犹豫的去上刀山下火海。

秦愚的眼里,始终是看向天下的,而非是那金玉包裹的座位,他爱无忧,便是因为他爱天下。

他应该去做他想去做的事,去他想去的地方,爱他想爱的人,这算是披头颅洒热血的爱一个人吧?

成就他的志向,成全他的愿望,成为伴他的人。

“你一路走来……”无忧拉着他的手:“做那么多的事,日夜忧心,愁眉不展的,不就是天下吗?如果真有办法,冰封人心,凛冬永驻,寒夜无边。这是喀尔丹羽告诉我的,我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噩梦,我不愿这样的梦会成真,你也不愿。做你一直想做的事吧。”

秦愚离开时,还深深的凝望着无忧的背影,他不愿离开她,他每每移开视线,都觉得她会消失。

她带他回故乡,带他走去正轨,让他成为他一直以来要成为的秦愚。

五郎呢?在她的呼唤里,在她的呢喃里,在梦里。

“你会死吗?”

无忧回过头,看向秦昇。

“你为什么现在不能当皇帝?”

“我要守着阿兰,还要给她找大夫。”他暗暗攥紧了拳头:“我拿不起决剑,我连如今的长城都无法接近,那里的寒气可以直接冰冻我!”

“她身体一直不好。”无忧沉沉的摇了摇头,然后又说:“人都难逃一死,我也会死,只是我的生死,难由我决定,天公已经替我决定好了。”

秦昇看向无忧望着的天空,问她在看什么。

“答案。”

“你在疑惑什么?”

“我在疑惑,我该做什么。”她摸了摸手上的珠子,问:“北方如何?”

“冰雪冰冻住了整个北方,只剩冬地,但冬地只有冬天。雪鬼大军盘踞在荒原上,北蛮完全沦陷,喀尔丹羽也已经和冬地王联合,只是最近听说了传闻,穆阿恪好像染了重病,缠绵病榻……”

“能救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无忧太息着走到宫殿门口,却看到顶着风跑上来的人。

她穿着丧衣,围着厚厚的皮披风,脸冻得通红,一边喘着气,一边朝无忧跑回来。

秦叙疾步至无忧身前,却又兀的停下了。

她端详着无忧,看她颓然苍白,瘦削单薄,在风中像是一片纸,好似枯老的树,勉勉强强的支撑着自己疼痛又虚弱的躯壳,往昔记忆里的无忧可不是这样的,她挺拔明艳,潇洒清丽,如今她像是半身插进松土的柳枝,直不起来腰,抬不起头,风一过就要把她拦腰折断!

你怎么回来了?”秦叙泪流满面,她心痛的抓着过去从上京逃离的那只燕子,呜咽着喃:“你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回上京做什么?!”

无忧伸手擦了秦叙的眼泪,不知不觉眼里也升起一阵雾气:“我怎么能不回来,我和五郎的家在这。”

秦叙没再说什么,只是拉着无忧哭,哭累了,就扶着无忧离开了蜷龙殿,她说她要回家等秦愚,秦叙就带无忧回了桓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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