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了韩老师。”
教室里安静得吓人,教室中回荡谢斯年向导师告别的声音,韩金树没有理他们,只是面朝液晶屏上的案例背对他们挥挥手继续一言不发。
谢斯年知道,老师在他的心里依然伟岸,岁月流逝他心里还是那个敢趁青春上山下乡致力于乡村医学的青年医生,敢在**时期北京医疗资源紧张不断有医护人员感染时冲向传染病基层的中年教授。但在李凡的疾病面前,这些暂时不重要。
他脱下白大褂装进包里试图卸掉心理包袱和负担;对于他来说李凡不是一个书面的病例,那是一个鲜活的人,他就走在自己身边,会笑,会打架,会骂人,会坚强……
像第一次在各自父母面前的一面之缘时一样,“我请你吃饭吧,乐仔。”谢斯年胳膊搭上他的肩膀用力捏了下,提了提挎在右肩的包说:“等我把包送回去,咱俩出去吃。”
李凡就一慢捻儿的炮仗,走在昏暗的教学楼里他才来得及难过,如果他有一笔钱,或者有人爱,能支持他治疗,或许他还能活下去……
不过命运的羔羊难过又能如何呢?仅剩数不尽的沉默。情绪的炮仗是个哑炮,但它不是生来就哑,是活生生被日子消磨压迫不再声响的。
“你饿了吗?乐乐。”谢斯年想不到问什么,他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就想刚才是一场真实的病例模拟,而乐乐没有拒绝上周的邀约,现在是来等他下课和他一起出去吃饭。
下课了可以去吃点好吃的,再喝上两杯,和平常一样——比平常还滋润的那种。
还能吃几顿?还能见几次?“有点。”李凡终于回应。
“饿了就好。”谢斯年将心里想的脱口而出,嘿嘿一笑搔搔头,“谢谢你哈,给我机会请你吃饭。”
瞟一眼跟他勾肩搭背的谢斯年,李凡憋不住地笑:“傻样儿吧你。”
聊到吃什么时谢斯年又有些担忧,他知道最近李凡总是不舒服,人看起来消瘦了很多,“你有什么想吃的吗?”问出后他觉得大概说不出来。
不出他所料,李凡摇摇头,“没胃口,随便吃一口吧。”
“你们食堂味道怎么样,带我尝尝吧。”李凡随即又说。
出于从小到大对于陌生人与亲近的人相同的礼貌与理解,李凡说到他没胃口为主的不适总会看对方一眼报以微笑,似乎真的不需要考虑他的感受一般。
“食堂?有什么好吃的?”谢斯年挠挠头不解地问,“我没钱了才会去食堂,毕竟食堂饭菜十个菜有八个一个味儿……看在便宜的份儿上勉强有胃口。”
他不能理解李凡为什么在没胃口的时候会提出这种要求,毕竟活得好好的满目是来日方长的人无法理解“活着就好”的希冀,李凡现在没有母亲当时的求生欲,但他还是怀念、憧憬这一烂摊子人生。
“给你省钱,”李凡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搪塞说,马上换个不客气的傲娇道:“你请我吃饭,当然我想吃什么就要吃什么,不然叫你请我吗?”
没上过大学的李凡时常会幻想如果有一个平凡的家庭,如果妈妈活着,他会不会像普通孩子一样快乐?至少不会高中辍学吧,至少不至于被逼无奈早早工作吧。他不是想吃食堂,就是想看看,想体验一下那些外人看起来稀松平常的。
这个理由谢斯年没办法拒绝:“得,听您的。”
李凡陪他回宿舍放包再到食堂已经六点多了,饥肠辘辘的谢斯年看着食堂的饭菜两眼冒光,一路扯着李凡一起选菜。
“哎这个红烧肉我看着不错,阿姨来份红烧肉——!”没等李凡决定,谢斯年已经自作主张了。“快再选几个,往肉上挑啊乐乐,甭给我省钱。”
扫视餐厅一圈李凡决定点菜,“阿姨这个,排骨冬瓜、糖醋里脊、葱包羊肉各一份——选个青菜吧九爷,我找地儿等你。”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指挥阿姨各来一份之后转身打算走,突然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冲着乐呵呵的打饭阿姨咧开嘴笑,指着谢斯年道:“刷他饭卡啊,阿姨。”之后转身就走。
谢斯年往后看一眼他的背影嚷嚷:“你真可以,吃不完给你灌进去!”转身对阿姨赔笑说:“行阿姨就这些,饭卡给您——诶红烧肉您给多来几块。”
“行行行,这点儿没什么人了,多给你两块。”阿姨答应着又抄起饭勺崴两块酱色的五花肉放碗里,脸上笑起来堆满褶皱,“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多吃点。”
一顿饭花了三四十有点肉疼,尤其是跟食堂花这么多谢斯年打心里觉着不值得,但李凡看起来吃得挺开心,每样来两口米饭也吃了一碗。他发现这小子挺爱吃酸甜的,糖醋里脊他没吃几口李凡吃了一大半。
“多吃点啊,来再来块肉!”谢斯年将最后一块红烧肉夹给李凡,他顺了口汤继续吃。
李凡有些心不在焉,像小孩子一样吃饱了开始玩儿,捏着筷子戳戳碗里的红烧肉时不时抬头看看周围的人,他说不清想看到什么、在看什么,他只是觉着这是一种风景。
最后一块红烧肉是他对生活为数不多的执念,李凡将其放入口中细细回味,伴随苦痛一起咽下。这种平凡到不起眼的举动无人关注,只有他一人会沉浸在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之中。
“你吃完急着回去吗?”谢斯年问。
今天的他有些奇怪,看着李凡出神的表情总会有很多想说的、想问的,但似乎没有一句适合问出口;你怎么打算?以后怎么办?考虑一下化疗吧,不化疗是会死的。
不行,不能去想这些,他不是第一次面临不可逆的死亡,但他却是除了父亲之外第一次觉得死亡会离周围人这么近。
太残忍了,对于这个本不被命运善待的人来说。
“不急。”李凡转头看他认真回答。
得到回应后谢斯年止不住有些开心的,这种开心就是单纯的让他能有机会帮到李凡,他就会不那么无力,不那么难受。“那陪我走走行吗?”他试探地问。
李凡对于他这个要求有点奇怪,不过细想想大学生饭后要随便遛遛消消食是很正常的吧?既然向往,有机会去体验总是好的。
想到这些他对谢斯年这种莫名的要求表示肯定,“好啊。”歪头看着谢斯年笑了一下,麻利地归置碗筷。
四个肉菜一个素菜两个人吃得一干二净,冬天里有充足的食物囤积脂肪是抵御北京严寒的关键手段,吃饱十有**等于幸福。再次行走在黑夜下的小路上,他们可以踩一地落叶从一个尽头走到另外一个尽头。
“你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吗?”谢斯年问。
“还好,就是偶尔发烧,还有手不太好使。”李凡回答,“韩主任说先吃药看看,那就先这样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李凡可以这么轻描淡写,“没有……进一步的打算?”谢斯年侧过头去盯着李凡问。
“没有。”李凡目视前方淡定地回答。
谢斯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往事像幻灯片在眼前无尽的路途中播放,“我不是现在开始没有的,”李凡深吸一口气徐徐道来,“其实我从前就没有,别人的人生奋斗是有目标的——连我发小儿那种不务正业的人还想着攒钱买房、跟姑娘谈恋爱结婚呢。”
“但我没有,我觉着就那么回事儿。”
陷入僵局的话题给予的最好回答就是沉默,谢斯年此时仍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他隐隐觉得二人的遭遇会有些类似,但他没办法设想李凡到底经历了什么致使他变成如今的样子。
“那你……”
“我就是有的时候想我妈。”李凡没容他提问继续说下去,脚踩干枯的落叶发出脆响,二人在陌生的路上越走越深,周围的人开始逐渐淡去,他终于好意思提出那些难以说出口的想法,“我替她觉着不值得。”
“哪里不值得?”谢斯年皱眉问道。
“不值得跟我爸这个混不吝在一起,更不值得因为生我错失化疗的最好时机。”李凡说完抬头看向没有任何光的天,远处没有星光,没有日月,那是一种说不清的高远迎合着一种不明就里的压抑。
“我听佳爷说过,你和她是两姨姐弟,你妈……”谢斯年说到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他先想到的是“你妈和你一样得的癌症”。
李凡抬头望天突然笑了,“我妈和我一样的病,她也是因为癌症死的。”
“怀我的时候我妈查出了胰腺癌,别说这毛病在那个年代没有办法,搁到现在也没辙。”
“化疗这种微弱希望的选择摆在她面前,她选择生下我再说。然后生下我之后,我三岁她就去世了。”
“而我爸除了喝酒打牌不务正业——她何必因为这么个男人生下我呢?我不明白。”
面对李凡的疑问谢斯年不知道如何回答,面对疑问命运总是无声。
谢斯年代入其中想了很久,他说:“或许就是单纯的爱。”看向李凡时他仍旧面无表情,“她单纯爱着还在肚子里的你,不管你是个男孩还是女孩,不管你以后是否优秀,她就是爱你而已。”
只不过这种爱谢斯年不太能体会,但他确定世界上会有“母爱”这东西。
李凡听完笑了,笑着笑着便泪眼婆娑,他知道妈妈一定是爱他的。
妈妈不是舍不得这个世界,是舍不得他这个小生命。即便前途未卜,妈妈始终想着“活下去”是最好的礼物。
他蹲在原地一言不发,抬手捡起地上的一片落叶,那一片银杏树落叶放在巴掌显得有些渺小,在此刻长在树上显得有些孤独,只有落在地上才会成群结队。
所有的美好注定要凋零,生命之末的爱说起来恢宏盛世,实际上沤珠槿艳不必多怀。
“久哥,你说我妈是不是想我了……”
谢斯年默默蹲在他身边,安静地看他抱着膝盖蹲在原地,两眼闪出泪光,直勾勾地瞅着手中的那片落叶。
“她如果不是急着见我的话,我怎么会得上这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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