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耀被姗姗来迟的刘玲劝说回家,拉拉扯扯之余她鬼使神差地向一旁默默不语的韩金树点头哈腰,嘴上连连道歉。她似乎感觉到这其中有些没说出来的微妙关系,虽然挨了打没有讨到便宜,但偷听到的一切让她愧疚感上头。
话说回来,这个可悲的女人又不是第一次挨打。
当远离了医院的环境后再看到儿子脸上、身上的伤,她气愤地认为李凡的绝症又不是她让得的,他就是那个命。转念想每日陪伴喜怒无常的丈夫,以及这样家庭中李耀的未来,她又觉得不该有这种想法。
当加害者的棍棒落在自己身上使其转而变成受害者时,才能认清从前犯下怎样荒谬的错。
他并不怨恨李耀,虽然羡慕他人的正常生活与命运轨迹,但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差别是永远要有的,世界上总有大部分的苦难需要由某一部分人去承担,生命的开始即一场接着一场的偶然与意外。偶然之中是丑陋衬托了美好,是卑鄙造就了善良。
他久哥冰冷愤怒的语气,话语之中的敌意如果有形恨不得变成刀剑直穿李耀的胸膛。再想想李耀鼻青脸肿的模样,李凡猜了个大概其。
李庆华要是来了他久哥估计要蹲监狱,李凡恶趣味地想,李耀被打成这样,换成是李庆华他久哥不得杀人?面对这场“闹剧”他甚至乐享其成。
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笑,谢斯年觉得躺在病床上傻笑的李凡也很可爱,因两三天以来的打击和疲惫消沉下去的脸跟着不由得嘴角上扬。
“傻乐什么呢?现在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韩叔叔和海军哥都在这儿。”守了这么久,他知道能再清醒过来的难能可贵。“眼睛呢?左边看得见吗?”
像是对生活wink,李凡闭上右眼思考说:“有点模糊,能看见……光。”实际上他仅有光感,其他事物完全是依靠之前右眼所见而分辨出来的。
能看到光就好,哪怕只有光。
“有光感,等下再看看神经内科的会诊意见用些改善微循环的……慢慢恢复吧。”刘海军判断说,“没什么事继续休息吧,小年子吃个东西去?”
李凡乖巧地点头,又冲他久哥吐了下舌头,满脸写着“我没事不用担心”。
为什么呢,他怎么不会闹个小脾气呢?谢斯年想,为什么时时刻刻都要想着如何安慰别人。
“晚点去。”谢斯年搪塞说。
这两天他几乎变了副模样,顾不上洗漱刮胡子一下子邋遢了很多。韩金树不能由着他继续胡闹,“斯年,”他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先吃饭,吃完睡一觉——我叫了个护工,高敏跟人家交待了马上来,等会儿他那俩朋友过来陪会儿,你吃个饭睡一觉再来。”
谢斯年本来还想搪塞,但一时间还没找到借口,挠挠头有点尴尬。
死爹哭妈拧丧种,韩雪总感觉她爸快生气了,给谢斯年个台阶赶紧拉着他往外走:“也不知道你没吃饭哪儿来的力气打人——快着吧,乐我带你久哥吃饭去了啊!”她冲李凡打招呼,马上得到了李凡的点头认可。
一唱一和,韩雪卖了谢斯年这事儿得到了李凡的同意,当事人谢斯年被逼无奈留下句“吃完我就来”被绑走。
还是家里做的饭好吃,值班室里谢斯年一边狼吞虎咽吃着韩婶送来的饭一边想。李凡说的那些根本不成立——什么去德国发展,在那边不会看不起同性恋……他不敢想如果一两年吃不到韩婶做的饭得多想,更别说一辈子,甚至不敢想如果离开李凡三个月他会怎么样。
“你不知道这两天我要忙死了……哎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韩雪饶有兴致看她哥干饭,看到一半发现她哥跟饿死鬼托生一样实在看不下去,“早早儿吃完陪李凡去?你吃完得困得要命你信不信?”
“?”谢斯年端碗愣住。
一歪脑袋挑挑眉毛,韩雪认真点头,“我说的。”
嘴角挂着饭粒的谢斯年一脸不敢相信,“你……”筷子指了指保温桶,半张着嘴问道:“给我饭里下安眠药了?”
“……”韩雪无语,“不是你傻逼吧,你四十八小时没合眼了,你当你十八岁备战高考——不对你高考前一天还打台球呢。”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谢斯年抹一把嘴继续低头干饭,轻松的氛围是饭菜最好的调味剂,就着有点烫口的茶水美美饱餐一顿。等李凡能吃饭就好了,不像现在吃什么只能依靠肠外营养和鼻胃管,这样是活着,吃进嘴里才是享受。
刚擦完嘴没来得及收拾桌子,被美食刺激释放的多巴胺逐渐消退,疲惫感从头席卷到脚,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谢斯年半倚靠在床上顺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望去,远处的阳光似与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熬了两天两夜的他开始觉得,十八岁和二十八岁的身体是不一样的。
“这是李凡两天以来的血报告和体温单。”韩雪将夹在手臂上的病历夹子放在桌上递给他看,“嗜酸粒细胞下降很明显,但是早在DIC初期李凡就出现了发热的现象。”
他实在不想坐起来,索性将病历夹子拆开找到这几天的病历资料、护理记录,拿出几张检验报告反复对照。这几天他一直守着李凡,病历上几次病危、几次大抢救又将他带回信仰即将崩塌、神明即将陨落的瞬间。
“我有个大胆的想法,”韩雪靠在上下铺的梯子上将额前的两缕头发捋至耳后,低眉思索道:“可以把羟基脲换了。”
兄妹俩又出现了不一样的见解,“换什么。”谢斯年臊眉耷眼放下报告,“外周血象已经照化疗前下降一半了,这种情况再上药乐乐遭得住么?”能稳定下来继续维持治疗就可以了,把最艰难的时刻挺过去,至于未来能维持多久他并不想考虑。
整理病历的谢斯年耳边响起哗啦啦的声音,韩雪吸引到注意力后停止摇晃手里的瓶子,她问:“换成这个呢?”
韩雪手里拿着个方方正正的小瓶子,圆圆的盖子,摇晃起来会发出如同沙锤一样清脆的声响,蓝绿色标识上全是英文,最为醒目的那个单词是“Gleevec”。
——格列卫。
她的手里自然不会出现什么假药,看这个包装就知道是正版药。
其实它不是什么神药,买不起左右不过就是个活不起而已。
留意到她哥眼中的诧异与震惊,“退不了了,我拆封了。”他们兄妹俩只要能让对方跌份儿另一个就倍儿高兴,韩雪得意一笑,“等会儿我再问问我爸,如果拔不了管让高老师碾碎打鼻饲时和饭一起打进去。”
谢斯年开始后悔,为什么他一分钱不攒?为什么他要把钱给他那好吃懒做的养母?就因为心里割舍不掉的那一丝联络吗?如果这两年他留下一些钱,原研药勉勉强强够李凡吃一阵子——活命要紧。
“安心出国吧,”满脸写着开心的韩雪故作深沉摇摇头,拍拍她哥肩膀:“你可得好好努力啊,要不然小心我给你……哎怎么这么怪,我该叫李凡什么?总不能叫嫂子吧?”
雪子灵机一动,“对,你好好努力,不然小心我给你弟弟断药!”她开玩笑说。
沉浸在懊悔中的谢斯年没有说话,他接过韩雪手中的药瓶紧盯着商标上的“Gleevec”,手里无意识地死死攥住药瓶,一万多块一瓶的药包装就是结实,浑身圆润没有毛刺,攥紧的力量使大鱼际微微发白,竟丝毫不会觉得扎手。
一万多块握在手里,这可是当年三环里两平米的房价,谁会觉得这东西扎手。
“你买了多少?”他问。
“三瓶,”韩雪回答,“瓶子别扔,还能换三瓶,归里包堆半年的,能撑到你回来。”
如果这笔钱花在谢斯年身上,他是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可这笔钱花在了他爱人身上,用钱买来了救命稻草,他无法就此放弃。
仍有机会争取的情况下放弃爱人的生命,换谁都做不到。
“花多少钱?”
问及金额,韩雪一改刚才的潇洒支支吾吾推脱:“……你甭管了,我平常不花钱,又没有人拿我钱养汉子养儿子伍的。”她知道这笔钱数额不菲,了解她哥的软心肠,并不是眼下他与李凡能承担得起的,“人活着就行,哥——李凡挺喜欢你的,开心点儿。”
现在似乎每个人都爱李凡,可唯独谢斯年知道除他外李凡与任何人无关,雪子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哥的恋爱因爱人贫困无法吃得起特效药死去而结束,如果不是因为她哥,她不会这样做。
谁会为一个不熟的朋友花积蓄甚至借钱买药看病,只是因为他可怜?
世上可怜人多着呢。
她是脑子一热没错,但年轻人活得不就是个脑子一热?何况一条人命,何况是他哥在意的人,值。“雪儿,”谢斯年小声唤道,现在的表情与他心情一样复杂,喉结滞涩地上下活动两次,他干涩的眼眶微微湿润、发红,低声说:“哥欠你的。”
“一家人说什么欠不欠的……”韩雪胳膊搭在她哥肩膀上,满不在乎说。
她觉得她哥挺有趣的,美中不足过于倔强。倔强地好好学习,倔强地要比任何人做得好……而且他太客气了,小时候吃什么东西都要主动让着妹妹。
他从小懂得看眼色,多让雪子一分,雪子爸妈就多让他十分。小斯年不是害怕不被韩叔韩婶喜欢,他觉得他不该抢雪子的爸妈,不该抢雪子的零食、房间等等。
现在长大了,韩雪懂得她哥的自尊,懂得她哥目空一切下的脆弱。她哥根本没有别人眼里那么厉害,反而他的人生充满了小心翼翼,充满谨小慎微,充满不敢任性。
好不容易她哥在李凡这里学会了任性,迎来了不满足于他人期待的、迟到的“叛逆”,作为妹妹她要将这一切补回来。
从让李凡抓住救命稻草开始。
“我还有个事儿想求你。”谢斯年诚恳道。
听见这话韩雪暗自窃喜,“你说。”她故作不在意地抠指甲,冲着手吹一口气时像是得意地吹口哨。
“要不你改名叫谢斯年,”他认真说,“然后你去进修,我留下来上班——你患者我管,怎么样?”
韩雪见过没六儿的,但她哥这么没六儿的是头回见,“不是你?”她气得直挠头,满脸迷惑眯起眼睛道:“一张嘴就知道你没揣什么好乜贴!真不像话……”
“哎这样一来吧到时候选定研究方向啊,往后主治、副主任都方便了!”谢斯年还在幻想中胡说八道。
“照你这么说我还去定了,我给院部打电话强烈要求把你刷下来!”
正经不到五分钟,兄妹俩又掐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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