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市地价最高的住宅区不是市中心辟出的醉花荫，而是位处中环的桃源山庄别墅区。和有钱也买不到的醉花荫相比，桃源山庄是本市富人聚集地，袁家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
距离小区还五分钟路程，林野便坚持要下车，不让秦同学送他进去。要是让袁家的人看到，不知道会生出什么是非。他们一向不喜欢漆云楼带回来的客人，袁太太总归有办法嘲得别人不愿再和漆云楼交朋友。
林野还想和秦同学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谊，并不想失去这个前行路上的好同志。
临别前，秦砚找他要手机号，林野从书包里翻吧翻吧，把备忘录小本本给掏出来，找到自己的号码，撕下一页纸抚平折角，一笔一划先写下自己的名字，描两个无比圆润的小圆点冒号，再工工整整誊抄数字。
那认真劲儿，活像在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秦砚看着干弟弟鼓着腮小心翼翼吹纸面上的墨迹，心软到不行，站在他心尖儿上的少年顿时深深陷进他心里，被严丝合缝地狠狠包裹在胸腔内。
林野把纸张对折成一个小正方形，郑重地交给他，和秦同学约定明天见面的时间及地点，背着书包扛着画具往家的方向走。
刚走出一小段距离，林野芒刺在背，忍不住回过头，便见车子还停在那里，他赶紧抬起手挥挥，示意秦同学赶紧离开，车里的秦同学降下车窗，坐在车里也朝他挥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林野连忙转身加快步伐，再三回头，又再加快步伐，最后终于突破龟速，拖着瘸腿小跑出秦同学的视线。
林野：TAT秦同学面无表情盯着他的样子太像教导主任了。
陷入青春期朦胧爱情的少年，初尝伊甸园的禁果，刚识得人间情爱滋味便五迷三道失去神智，竟连走个路都要再三回首。
干弟弟定是喜欢他喜欢到了骨子里，真是黏人。
端坐在车中的秦看着干弟弟的身影消失，嘴角不自觉牵起的弧度跟着消失，漆黑的眼睛盯着空荡荡的道路半晌，直到眼珠子干涩才收回视线，心中似是空了一个角落。
倦鸟归山，熔金落日亦坠下山头，夏日长昼，天色未昏，唯有两三颗星子不等夜色漫上来，便冒出头来，镶嵌在蓝瓦瓦的天穹上。
回到家中，大厅里一家三口欢笑不断，林野仿佛一个不识趣的闯入者，与这里的气息格格、不入，刚走进来就打断了一家人的笑声。
“哥哥！”沙发上一名少年站起来，细长的眉眼弯了又弯，眼角眉梢间缠绕着莫可名状的阴柔之气。
林野也不搭理，拎着东西便往楼上赶，身后一道男人的呵斥声。
“漆云楼！回来了连声招呼都不打，没听到远亭跟你说话？”
林野一路小跑回来，路上还在絮絮叨叨要做的事，他没写在本子上，再不上楼说不定一会儿就忘了，当下头也不回地钻进房间里。
“这个混账东西！”袁先生还从未被大儿子忤逆过，气得便想追过去，被小儿子拉住胳膊拦了下来。
“哥哥看起来有急事，难得放假回来，爸爸就不要和他动气了。”袁远亭说着，略过袁太太恼怒的挤眉弄眼。
袁先生顺着小儿子的动作，重新坐回去，面上仍是不愉，再看小儿子的脸，勉强淡去怒火。“还是远亭懂事。”
袁太太嗔笑道：“你跟云楼计较什么？难道还不知道云楼他……”刚说完，便垂下眼眸，面露悲戚，“都怪我当年，没能好好照看，让心怀歹念的佣人……”
“胡说什么？”袁先生轻轻拍抚太太的背，哄着，“你对他已经够好，那小鬼头却不知道尊敬你，一回家就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等他明年十八，也该让他独立了。”
十八岁，是了，等他成年转赠遗产，那个贱种就能远远滚出他们的视线。
袁太太眼中闪过喜色，埋进丈夫怀中，絮说着担忧的话语。
夫妻俩各怀心事，面含笑意，而坐在一旁的袁远亭看着兄长房间的方向，眼里沉下丝丝阴郁。
林野的房间在一楼，和厨师、女佣以及司机在同一层，隔壁房间便是存放杂物的储物间。林野放下东西便到储物间里翻出一个专门收纳他杂物的小箱子，里面全是他从小到大喜爱的东西。有玩具，有画笔，也有书本，全是被袁远亭弄毁破损之后被他偷偷收在这的。
弟弟不喜欢他，连带着他喜欢的东西也要遭到破坏。漆云楼不是傻瓜，自从明白这一点后，喜爱的东西他会假装不喜欢，再偷偷地藏起来。他小时候写作文，总不能明白为什么母爱似水，父爱如山，对他来说，阿姨的爱是洪水，父亲的爱是五指山，弟弟的爱就是洪水加上五指山。
他从箱子里翻翻找找，从里头翻出一部小巧至极，虽经年月却被保护得崭新如初的儿童手机。十年前智能机已经不少见，但外公怕他不懂如何使用，给他买了一部儿童手机，还是当时他最喜欢的动画人物造型，一个白乎乎的毛球精灵，头上长犄角，两眼赤红，拖着一条尖尾巴的小恶魔形象。
外公是他童年里唯一的色彩，而手机是外公留下的最后的礼物。
漆云楼和外公之间的最后一通电话，小家伙刚被绑架受了伤，可怜兮兮地躺在病床上，却迟迟没见到最喜爱的外公，只有外公身边的人给他送来手机。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漆云楼哭着说外公被坏蛋关在手机里了，逗得老人笑不可抑。
小云楼又乖又傻，是漆老的心头宝，明明重伤在床，却只敢咬着被子哽咽抽泣，不敢哭出声来。生命走到最后的老人，心尖儿钻疼，撒谎要乖外孙儿好好养病，等他病好了，就带他去游乐场玩。
病床上满心期盼，努力养病的小孩，没想到下一回再见外公，是在黑白照片里。他甚至没能出席葬礼，回家时，老人已过头七，袁先生心中有鬼，每每见着这照片便夜不能寐，命袁太太差遣人将老人所有的东西都销毁。
袁太太坐在沙发上笑意盈盈地指点着女佣，让人将一叠叠照片丢进火盆，站在一旁的袁远亭欢快地跑过来，鼓足劲推着小云楼的轮椅到火盆边，手指指着被火焰吞噬的相片，笑嘻嘻兴奋说：“哥哥你看，你那个讨人厌的外公死掉啦。”
小云楼不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傻愣愣地盯着烈焰腾烧，侵蚀外公的容貌，留下一地残灰余烬。
死，是人化成了灰，相片也化成了灰，连记忆里的音容笑貌，也蒙上了一层细细密密、拂之不去的灰。
死，是再也等不到的来电。
林野将充电器也取出来，迟疑了下，将东西藏进口袋里离开储物间，刚走到房门口却见门敞开着，登时心沉了沉，加大步伐往前一迈，看到了房中的场景。
他的房间本就干净简单，家里并未为他多加布置过。此时房间里一片狼藉，被他放在书桌上的画纸散了满地，上面斑驳着颜料，毁了个透彻，正中间破坏这一切的少年一脸无辜。
但凡漆云楼喜欢的，珍惜的，他总能找到机会毁个干净。
“对不起，哥哥，我只是好奇你带回来了什么好东西，没想到盒子里是颜料，不小心打翻了……”袁远亭皱着眉看着自己泼了色的手指和衣服，随即抬眼微微一笑，“颜料太容易弄脏衣物，哥哥还是不要玩这些东西比较好。”
林野默不作声地静静看着他。
“这些作品还不错，是谁送你的？”袁远亭自然不认为是他的作品，哥哥被当成废物养大，怎么可能一夕之间就会画画？
林野眼神一眨不眨，幽幽盯着他，眸子黑得宛如吸魂的精怪，看得袁远亭不禁后背寒毛倒竖。
他边朝外走边道：“我让人来收拾一下，哥哥还没吃晚饭吧？先出去用餐吧，今天有你喜欢的糖醋排骨，放学还特意去买了林记西饼屋的甜点。”
回应他的是身后合上的房门，还有清晰的落锁的声音。
哥哥就算是动怒，也是这样不吭声，默默地生闷气。
袁远亭嫌恶地抖了抖衣袖，鲜红的颜料污了他一身，像是沾染了什么怪物的鲜血。
近来的成果毁于一旦，林野蹲在那儿收拾了一阵，丧气地将作品扔进了垃圾桶。幸亏他近来最喜欢的作品放在包里，才能幸免于难。
林野先给手机充电，接着从书包掏出厚厚一本素描本，翻开第一页是秦同学的脸，第二页还是秦同学的脸，第三页依旧是秦同学的脸……
林野忍不住画了大半本的秦同学，其中有一张花了他两个晚上的时间才画好，笔触极尽细腻逼真，秦同学那张清俊冷逸的脸庞仿佛破雾而来，神采中是引人注目的矜贵淡漠，唯一遗憾眼角一片略显脏乱，点在那儿的泪痣本该清晰而清淡，却似乎有人时常用手抚触抹去又再度点上去，不知重复了几次。
秦同学五官立体，格外上相，拿来练笔的手感好极了。
林野无意识地又开始用指甲抠“秦同学”的泪痣，等回过神一看，眼角处的纸快被抠薄了，不由后悔得不行，转头去找铅笔。
叮咚。
一声陌生的电子音在屋中响起，林野愣了两秒，脑子迟钝地转了转，终于反应过来是他的手机响了。
他立刻放弃了找笔的念头，转身去取手机。
一定是秦同学找他。这个号码，知道的活人就只有秦同学了。
林野打开手机屏幕，小巧的屏幕上显示的号码竟然是“无号码”，这熟悉的操作，看得他不禁心脏猛地一跳，指尖灵活戳开了短信。
——小野兔，I am watching you。
这个暗潮汹涌的语调，让人脑补迷之能玩的小黑屋捆绑play，确定了，是他久等的革命战友。
林野吸吸鼻子，睁大了眼睛，脸上微微发烫，脑子在这一刻灵光了：秦同学他真的好骚气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砚@砚砚砚砚的火箭炮~
抱歉拖更了快俩月，接下来会尽力更新哒！
因为工作忙，可能更新会比较慢，大家可以攒着一起看，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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