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夜梨云空有梦(2)

又是一天傍晚,洛冰河做完活回到与母亲的小破屋内。

十岁的洛冰河过完寻常的一天。与平日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娘亲病重。洗衣妇的病症既像风寒,又不像。可家里实在拿不出银子看大夫。

无法,洛冰河只能尽力照料,再向药房的人求点碎药,煎煮来给养母吃。

但因无从得知确切病症,又没有针对性的治疗。

妇人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直至今日,妇人几乎就只剩一口气吊着了。一直撑到洛冰河急急忙忙地冲回家里。

妇人看见洛冰河进来,挣扎着起身查看,洛冰河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娘亲,你怎么又要起来。不是说你休息就好了吗?”

妇人捂着嘴咳嗽了几声,面色苍白死灰,却仍勉强坚持露出个安慰的笑容:“躺着也没什么用啊…倒不如起来把衣服洗了。”

洛冰河连忙硬摁着妇人躺下,轻声叫妇人放宽心:“我已经洗完了,娘躺着等我给你熬好药。吃了药,身子好了,再干活。”

于是妇人也不再强行起来,虚弱地伸手摸了摸洛冰河的头:“冰河真乖。”

洛冰河又问:“娘有什么想吃的吗?”

妇人低头,似乎经过深思熟虑:“最近倒没什么胃口了。”顿了顿,她又道:“上次咱家少爷倒掉的粥,也不知道厨房里还有没有剩的。”

洛冰河心领神会,用力点点头:“我去给娘问问!”

洛冰河一路狂奔地跑到戚家后厨房。没到饭点于是正在歇息的师傅看见洛冰河,眼里闪过一瞬惊讶。

洛冰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顾不得那么多,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厨子面前,仰着脸开始流眼泪。

“师傅,师傅,我娘快不行了,走之前想喝口肉粥。厨房里还有剩下的吗?求您赏一口吧!一口就行!”

厨子并不是什么冷硬心肠的人,也和洛冰河无冤无仇,甚至之前洛冰河在厨房打下手的时候因为特别吃苦耐劳,厨子还对他略有好感。

于是赶紧扶起洛冰河:“做什么突然跪下来,我给你拿就是了!”

洛冰河愣了一瞬,随即马上连声向厨子道谢。刚才心想怎么会如此顺利,也太好运了云云,就被一声呵斥打断了思绪。

来者正是戚怀安。他身边还站着几个随侍,皆是一脸狗腿与猥琐相,正不怀好意地望向这边。

洛冰河咽了口唾沫,隐隐冒汗。

戚怀安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他瞥了一眼厨子,又看了一眼洛冰河,蹙眉眉头。

之前因为香梨的事,他颇看不惯这个叫洛冰河的散工。如今碰上这种事,当然不能错过机会。

戚怀安看向厨子,蕴出满眼的怒意,大声呵斥:“你这是要去干什么!真给这个小叫花子打粥吗?他配吗?他这种贱种,能喝泥巴水都是三生有幸!”

然后他转头看向洛冰河,满眼讥讽不屑:“呵,我告诉你,小贱种。那粥我就是倒了,也绝不给你。”

周围立刻响起来自那群随侍的哄笑声。戚怀安也不制止,由他们笑,甚至刻意引导。

但洛冰河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他只知道娘亲还在屋子里,等着他和他的粥回去。

于是洛冰河转了个方向,直直朝戚怀安跪了下去,甚至还磕了个头。

戚怀安愣住了,随侍也都愣住了,哄笑声沉默了一瞬,随即更猛烈地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哈……少爷你看他!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说跪就跪呢!太没骨气了哈哈哈哈哈!”

“贱种就是贱种!丧家犬!贱骨头!”

他们说着说着,就开始动起拳脚来。少年人年轻气盛,动手从来不知分寸,总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不多时,洛冰河浑身都添了伤,淤青与血和了一身。却依然保持着跪地姿势。

于是哄笑声又起,层层叠叠,像无休止的巨浪,试图吞没风暴中心的洛冰河。

但洛冰河对这些声音置若罔闻,只是拼命朝戚怀安脚下磕头,边磕边哀求:“少爷,求您了,给我一碗粥吧!我娘等不了了。为了这碗粥,我做什么都可以!”

戚怀安饶有兴趣地绕着跪在地上的洛冰河走了一圈,然后佯作思考状,然后一合掌,恶意满满地看着洛冰河道:

“既然他们都叫你贱骨头,丧家犬,那不如你就学几声狗叫来听听?若是学得像,本少爷就赏你一口粥,如何?”

洛冰河闻言咬牙切齿。

他不记得耳边的哄笑声变得有多刺耳,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虚幻陌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一声声“不够响!听不见”中渐渐喊哑了嗓子,终于听见戚怀安说:“行了行了,王伯,给他粥吧。”

厨子连忙进后厨端了碗粥出来。他目睹了整场闹剧。

说到底洛冰河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自家孩子也差不多这个年纪,看得心疼不已,又碍于自家少爷在旁,不好明言。

他递给洛冰河时,洛冰河还哑着嗓子道了声谢。

洛冰河一路奔回了小屋。

但当他捧着尚存余温的粥冲进小屋里,只看见洗衣妇半仰着脸倚靠在床边,手上是做了一半的女红。

“我回来了,粥也带……”

“娘?娘?!”

她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洛冰河一惊,赶紧上前探她的鼻息,再一模她脖颈,又冷又僵硬。

洛冰河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僵硬的洗衣妇,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不会的。不会的。娘只是晕过去了……她会醒的……”

说罢自欺欺人地端起粥碗,扶着已经僵硬的洗衣妇,将碗边往她唇上送,轻轻斜倾将粥喂进去。

但洗衣妇死前双唇紧闭,粥根本喂不进去,全都撒在她的衣襟和被褥上。

洛冰河尝试掰开她的嘴,但无济于事。

“娘……死了?”

洛冰河终于愿意尝试接受这个现实了。

他呆呆地跌坐在地上,手里的粥碗也因脱力而在地上砸的粉碎,平时都喝不到的肉粥就任其撒满地面。

洛冰河努力地站起来,忽觉胸口一阵冰凉。一摸,原来是洗衣妇前几日交给他的玉观音。

那时候洗衣妇早觉命不久矣,花了大价钱买了个玉观音。

她颤颤巍巍地将玉观音交到洛冰河手里,满眼泪光:“孩子啊,娘若是……若是不久后离开你了,能保佑你的就只有它了啊!”

洛冰河接过,闻言当即扑进妇人怀里:“娘,您说什么呢!我看您这几日都能坐起身来了,定是快要好了的迹象!怎么会不久后离开我!”

妇人只是唉唉叹息。洛冰河看着手里的玉观音,难过得像是已经亲眼看见妇人死亡了一样。

妇人只是从洛冰河手里拿过玉观音,穿进一根红绳,然后亲手系在了洛冰河的脖子上。

真的很凉。洛冰河想。贴在胸口的感觉让洛冰河徒增一身寒意。但如今,娘已经变得比这块玉观音还要冰凉了。

十岁的洛冰河擦干了眼泪,亲自花了一夜的时间挖了个坑,赶在天亮前掩埋了妇人的尸骨。

娘亲离世。戚氏也毫不留情地将洛冰河逐了出去。洛冰河无法,只能重走老路,沿街成为乞儿,或是给人打散工。

日子就这样过了两年,洛冰河也到了十二岁。

一日。洛冰河正在路边啃着讨来的面饼充饥。忽见一抹金红的靓丽倩影,娉娉婷婷。

定睛一看,竟是两年前被送去外家的戚香梨!

时隔两年,十七岁的香梨已出落得愈发水灵秀雅,穿的一身金红的衣裙,头上几支红珠钗和金流苏,将她衬得贵气逼人,雍容优雅。

她的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个叫安月的婢女。安月本也是容貌清秀,尽管和香梨走在一起略有逊色,但也是一等一的标致美人。

香梨步伐匆匆,看方向应是刚从戚府出来。待她走近,轻轻一瞥,竟直接注意到了坐在路边的洛冰河,一脸错愕与欣喜。

她不顾大家闺秀的礼仪,赶忙拈着裙摆奔了过来。

洛冰河愣神之际,她已经一把握住了洛冰河的手,满脸的心疼与思念,不禁拥住洛冰河期期艾艾起来。

她哭的梨花带雨:“冰河,我…我被定了亲,去年刚与严氏公子严文景成亲。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他还对我动辄打骂。”

洛冰河赶紧伸手回拥香梨,抚着她的背脊帮她顺气。香梨呜呜咽咽了几声,又抹了把泪接着哭诉:

“我回了本家,到处找你…却得知你被他们辞了赶了出来,你的娘亲也…但是幸好你没事…呜呜。”

洛冰河无法,只能拥着香梨轻声安慰。安月见小姐不见了,四处寻找,终于在洛冰河这里找到了。

一瞧自家已经成婚了的小姐正和陌生小乞丐搂搂抱抱,不禁皱了眉头,却也不敢说教自家主子,只能小声出言提醒:“夫人……时候不早了,还得去庙里……”

但安月一走近,就看见洛冰河那张久违的,如鬼魅般惑人的漂亮脸蛋。

哪怕成了小叫花子,依旧是英俊逼人,气宇不凡,脸上的脏污反而给他平添一种破碎感,把安月看得呼吸一滞,倒忘了自己是来劝主子走的。

洛冰河一抬头,正对上安月视线,朝她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是安月姐吧?安月姐也生得愈发好看了,差点认不出。你快劝劝梨姐姐,叫她莫要伤心了。”

安月被洛冰河看得一羞,红了双颊:“正,正是呢。小姐,别误了时辰,老爷要责罚的。”

香梨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洛冰河。又一阵嘘寒问暖,才引出香梨寻找洛冰河的真正原因。

香梨哭哭啼啼地掏出一只香囊,香囊甚是精巧,上面绣了洁白的梨花,以及一个“梨”字。

未待洛冰河反应过来,香梨二话不说将香囊塞进了洛冰河的怀里,然后起身就走。

临走之际,香梨深深回眸望向洛冰河,抽噎着道:“冰河,你可千万不能忘了我啊。我……我心悦你许久。

“拜托了,这香囊便作定情信物。若我回去之后能成功逃离那严文景,我就来寻你!”

洛冰河无言,想了想,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于是香梨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自此,洛冰河再也没得到过香梨的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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