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大白猪被麻绳困住了四肢,几个男人按着它,一个尖刀捅进它的脖子,它挣扎扭动发出直冲云霄的嚎叫声,它的脖子里喷出红色的鲜血,带着白色的蒸,流进桌子下的铁皮桶里。
桶里的血越来越多,那头猪慢慢没有声音了。
这是陈池人生最早最清晰的记忆,他还记得是在苏德兵家原来的院子里,旁边是个井沿,那天阳光很好。
那时候也不知道多大,只记得周围的人都好高。
他一个人走回家的时候,就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吃猪血了,他也见过杀鸡杀鱼,但从来没想过不吃那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一丁点大的自己就下了那样的决心,直到今天他的确再也没吃过。
现在回头看,他一直是个非常倔的孩子,只是当时没人看得见他。
每天放学回家他帮家里收集烧饭的柴火,有时是野地里的枯树枝,有时是田垄边的茅草或者是山里掉的松针。
没找到足够的柴火,他是不会回家的,也不会跟陈海他们一道去玩,就算陈海他们一直说服他一起去,他也不听,最后往往是一群小孩帮他捡,捡完了再嘻嘻哈哈地一起去玩。
每天忙着干活,上学,玩以及怎么填饱肚子,他像路边的野草一样野蛮生长,也像草木一样没有灵性。
直到有一天他碰巧遇见了回家探亲的陈进源。
他听别人提起过这个人,他能分辨别人提起这个人时语气里的尊敬和羡慕,尽管那个时候他对于有份正式工作这件事情并没有概念,也不知道桐柏电站是什么地方,但那一定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陈进源有份正式工作,一年只回长南两趟,那次恰巧是他回来探亲。
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装,脸白白的,黑色的皮鞋闪闪发光,那是年幼的陈池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说不出来,只觉得这个人闪闪发光,和周围扛着锄头的人都不一样。
陈进源见了围在家门口的人很是亲切,给男人们散烟,给小孩发糖,随手给了陈池一个面包。
他那种坦然自若,娴熟地交际,大方地分享,跟陈池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那个面包是陈池小时候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他捧着那个长方形的面包,激动地心都要跳出胸口,简直觉得那是比仙丹还要重要的东西。
回家以后,他给了妈妈一半,把另一半藏在床头柜的盒子里,每天睡觉前吃两口,连外面的包装袋都不舍得扔。
那一天,陈进源的儿子陈江不屑地跟他说:“这个面包不好吃,我才不吃,带奶油的才好吃。”
他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不喜欢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居然可以吃腻了,他不能理解。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人和这个面包在那个年纪教化了他,让他隐隐约约窥见了另外一个世界,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让他也想过上这种让人尊敬的生活,让家人过得比别人体面。
从那以后他必定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拽得笔直,哪怕那是别人不穿的旧衣服。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好胜的性格,一定要赢。
他刚辍学那会在道南的洗车场干过一年多的洗车小弟。
和他一起干活的有三四个年纪差不多的小孩,他们吃住在一起,没有基本工资,洗多少车就是多少收入,一辆车十块钱。
其他几个小孩每天磨磨蹭蹭,能躲懒就躲懒,只要挣够吃饭钱不被老板骂就万事大吉,洗车的时候能糊弄就糊弄,有那个年纪大孩子特有的愚钝和顽劣。
他们不知道从哪搞来一台二手的PSP,每天找到机会就躲在角落里,几个人围着一起打游戏。
只有陈池不,他一定要洗得比别人多,每天要比头一天多洗一辆,一定要是那群人中收入最高的人,有时候甚至比修车的人工资还高。
不出两三个月,老客人就都认识他了,机灵,踏实又会说话,哪个人不喜欢呢?于是都指定要找他来洗。
他走了很久,还有客人来问“那个瘦瘦的,牙齿很白,头发很黑的小孩呢?”
后来陈河把他带去“大富豪”做保安。
很快他就在几十个保安里脱颖而出,并不是因为他打架多么厉害,是因为他让老板的儿子看中了。
老板的儿子二十来岁,大家都叫他“太子豪”,正是尽显风流的年纪,到哪都前呼后拥,人倒是很义气,对待他们这些保安也没有两样。
那时候他谈了一个女朋友,有一次打算带她女朋友出去玩两天,就把这些保安召集在一起,问,谁会开车,谁会用数码相机拍照,他打算带几个人出去。
这些保安大多十几二十出头,也不是富贵人家出来的,那个年代有几个会开车有几个见过数码相机的?
大家面面相觑的时候,陈池站了出来说会用数码相机。
陈河和苏德兵当时和他好得穿一条裤子,他们听他这样说,吓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数码相机是什么他们听都没听过。
“太子豪”平时人虽然好,但要是耍他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替陈池捏了一把汗,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
后来下了班,陈池不以为意地说:“怕什么?不是还有两天的时间,我怎么就学不会了,他就是找个人帮他拍照,难道还要求摄影师的水平不成。王经理有一台数码相机我见过,我跟他说几句好话,让他给我展示下,他肯定乐意得很,他整天想跟人炫耀他的爱好。你们等着看好了,怕个X。”
他果真跟“太子豪”出去开开心心玩了三天,回来后就变成了他的亲信,再第二年就变成了保安小队长。
等到他们走的时候他已经变成安保经理,成了“太子豪”的左膀右臂。
陈河拽着他的胳膊问他是不是疯了,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夜夜笙歌,被几十个保安前呼后拥叫“陈经理”,那些莺莺燕燕也可以时不时一起鬼混一下,他想不出不干的道理。
他反问陈河:“这种活你能干一辈子吗?一辈子日夜颠倒,一辈子跟人打架。太子豪不干了有大把的钱,我们老了干不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而且得罪的人太多,趁年轻赶紧走。”
他从屠见春厂里出来的时候,没几个人看好他,手里零零整整一共也没多少钱,租了两间厂房,买了两台机器就没剩多少钱了。
为了省钱,经常白天在外面跑,晚上自己开机器顶一个工人的班,干到后半夜。
陈河来投奔他的时候,厂子已经算站稳了脚跟,有了三四个工人。
如果让陈河来说一件彻底颠覆他认知的事情,当属刘俊生这件事,也是因为这个人让元谨脱胎换骨。
那时候刘俊生是达州的一个种植场老板,他和元谨定了几千米的滤布,陈池亲自去交货的时候,对方说这批布的密度太低,他们需要更高密度的布。
实际是他们下错了货,等蘑菇长起来才发现密度太低的布效果不好,他们就想耍点赖,能平摊一点损失。
做生意没有这样的道理,一切有合同说事,要是碰上脾气不好的老板,这时候当场闹起来都是可能的。
谁知道陈池听了他们的要求不但不生气,还很爽快地答应重新生产一批高密度的布送来,这一批拉回工厂去,连运费都不需要他们补贴。
陈河气得把合同扔他身上,问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这一来一回要亏多少钱进去。
他记得陈池慢条斯理地跟他说:“做生意当然要赚钱,但有的是赚的眼前的钱,有的是赚得以后的钱。这批已经生产出来的布,是市面上常用的规格,就算我们拉回来也很快能卖出去,最多成本价给别人,亏不了多少。但是刘俊生的种植场每年的业务量很稳定,而达州有上百家这样的种植场,我们只要能切入,就不怕赔的这点小钱。”
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刘俊生还是达州的种植协会主席。
刘俊生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把能给的机会都给了陈池。
那一年,元谨新搬了厂房,新买的机器加班到冒烟。
年底的时候,陈池算了一笔账,这一年因为刘俊生元谨赚了贰佰来万,他带着陈河去银行取了200万出来,装在一个半旧不新的帆布包里,一个人扛着这个大包去找刘俊生,把钱放在后者的办公桌上,对他说:
“刘总,没有你,我一年就赚十来万,我不贪心,留下我该留下的,剩下的都是您的,我一分不要。”
所有人都傻了,没人见过这样的举动。
刘俊生感动异常,拍拍陈池的肩,一分钱也没收他的,反而来年给他介绍了更多的生意,并且跟别人讲,“和他打交道你们绝对放心。”
陈河当时就疯了,急红了眼,“我们辛辛苦苦一年,替别人赚钱?这一年里一天不敢休息,他就出个人脉,把所有的钱都拿走?陈池,你骨头那么软?”
陈池也不恼,不骄不躁跟他讲:“慌什么?这是我们的投名状,如果他上道,我们递给他这么多,他不会收。如果他真收了,我们就当这一年白辛苦,明年后年有的是机会好好赚一笔。他的人脉才是最值钱的东西。陈河,凭我们自己,我们就是只能赚十几二十万的水平,我们要利用别人,就要舍得把利益分出去。要做大事,你不能只看眼前寸把的地方,要有常人没有的耐心。”
那是陈河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也是第一次知道,他和陈池之间可能有难以逾越的鸿沟,有些东西是天生的,有些人天生就会,不需要别人教。
陈池的确是一个天生就很自律的人,自律到近乎无情。
在他二十出头的时候,碰见过一个好姑娘。
那个姑娘在漫长的岁月里,面目已经有点模糊,陈池偶尔会突然想起她,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心里多少会有一点点惆怅和遗憾。
在那个时候,那姑娘已经是他高攀。
她不嫌弃他家一贫如洗。
那个姑娘哭着问他:“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单干,你继续跑业务,我做会计,我们的收入能让我们衣食无忧,好好过小日子不好吗?你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我们拿什么结婚?我等不起两年、三年,赌不起你的前程。”
“你想清楚,我不耽误你。你要过安稳的小日子,不应该找我。”
他冷酷地对那个年轻的姑娘说。
当天晚上他一个人喝得溜到桌子底下,他也有过对以后的设想,但是他自尊让他从没说出口过,他一个人把那些苦涩和着酒咽在肚子里。
恨就恨吧,那时候的他已经知道,人生有很多痛苦是必然会存在的,没有什么是忍不过去的。
那时候的他坚信,没有谁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情爱不过是浮云。
然而,白云苍狗,我们对自己又了解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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