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在茶肆买了两盏白纸糊面的灯笼，白纸薄照射出去的光亮也比其他纸面糊的灯笼稍远一些，也更亮堂些。
灯笼光亮笼罩不远，几尺的距离便开始模糊，于是楚南星将灯笼提高，借着微弱的光亮扫量左右山壁。
这条路是从山腹中凿出来的，可供两辆大牛车并行，薄薄的月光从顶上的裂缝中照射进来，倒也不至于十分昏暗，左右两边的山壁零星长着些许坚韧的野草，其余大部都是些光秃的石壁。
俩人沉默地走了一会，楚南星忽然道：“你刚刚见着那裹在棉被里孩子了吗？”
“没见着。”商陆提着灯笼扫了一下四周，一只雪白的兔子突然从草丛里蹿出，向着黑暗的地方跑去，“不过那船家神色仓惶，说是孩子病了要进城寻医，可我看他却一点没有要进城的样子，想来是另有隐情了。”
楚南星转过身，面向商陆，“我刚才无意看见了那孩子。你说，高热会使人通体发红吗？”
“这不一定……”商陆说着蓦然顿住了。他与楚南星不约而同的都想到了清韵，以及造成一切痛苦的根源。
商陆转身，举着灯笼向着来时的方向照去，未见身后有人赶路的身影。
楚南星走到商陆身边，“走吧，我们回去看看。”
两人于是折身回返。
回去时，几家茶肆已打烊了，只有客栈尚亮着灯火，门只开着半扇，向河边望去，渡口的柱子上挂着一只琉璃防风灯笼。
楚南星一眼就看出，这只灯笼原是挂在船头的。
昏黄光亮下，一只小船静静地浮在河面上。
进了客栈，大堂内灯火通明，店小二倚在墙角睡着，商陆敲了敲桌面，随后坐下。
店小二听见声响，抖一下，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脸上就扬起了笑，热情招呼道：“二位辛苦，吃饭还是住店？”
商陆淡淡道：“吃饭。”
“好嘞！”店小二来到两人面前，将一本陈旧的皮质册子放在商陆手边，“您看看，我们家的味道一顶一的好，绝对不会让二位失望。”
商陆将菜单推给楚南星，“我没什么想吃的，你看看吧。”
楚南星的心思不在这里，随意翻了几页就合上了，“就这些吧。”
店小二收了菜单抱在怀里，“二位住店吗？不论您二位是进城还是过河，都得等到明早了。”
楚南星觑了店小二一眼，“你店里有没有来过一位带着孙子的老人？”说完又补充道：“那孩子生病了，用棉被裹着的，你见过吗？”
店小二神色如常，只是眼睛却在楚南星跟商陆身上来回转了一圈，随后警惕地开口问道：”您二位找他可是有事？“
楚南星，”他说要去天珑城，我们正好顺路，所以想着同路而行。“
没成想，听了楚南星这话后，店小二竟哼笑了一声，“他唬你们呢，他那孙子的病就是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回来了。”
闻言，楚南星与商陆便知道，这店小二定是认识那老船家的，并且听他这话，显然关系匪浅。
商陆掏出银钱，悄悄塞给店小二，“他与我们萍水相逢，唬我们作甚呢？”
店小二不动声色地收了钱，脸上的笑咧的更大了，“您二位稍坐，我去后厨说一声。”
不消半刻，店小二去而复返。楚南星邀他坐下，他也不推辞，爽快抽出凳子坐下。
坐下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我俩是邻居，他家的事我多少知道点，今年二月的时候吧，他那得病的儿子终于死了，本以为解脱，结果他孙子在山里走丢了，五月的时候又突然回来了，还来不及高兴呢，孙子又病了。”
楚南星插话问道：“那孩子发病的模样，你见过了没？”
店小二摇摇头，“他这孙子平日很活泼的，可是自从走丢回来后，我一次都没见到，但是吧，时不时总能听见屋子里传来的惨叫声，我听那声音，就是他孙子的声音。可能是我去问的多了，他才主动跟我说这孩子生病了，疼的受不了了就想叫两声。”
说完叹了口气，“我是个孤儿，没爹没娘的，就把钱全给他了，让他拿去给孩子治病，但是他不收，只托我每日从店里带些荤食回去。”
楚南星，“荤食一日没断过？”
店小二，“没断过。店里若是没有剩食了，我就自己掏钱买回去给他的。不过今日是他自己来买的，买的量挺多的，不像是一个孩子能吃完的。”
商陆，“他进店的时候有没有抱着孩子进来？”
店小二摇摇头，“没有，就抱了一床破被子，说是船漏水了，抱回去晒一晒。”
听完，两人便觉不好。商陆急忙又问，“他出了店往里去了？”
店小二觉得商陆这话问的奇怪，“那当然是回家了，他买那么多肉，肯定是拿回家给孩子的吃。”
楚南星，“他家在那儿？”
店小二，“出了店直走，看见小山坡就到了。”
楚南星急忙起身，连灯笼都顾不上拿，就朝着店小二说的方向快步而去。
约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看见了一座小山坡，月色明亮，将坡下的茅草屋映照的亮堂无比，以及草屋旁隆起的土包，和土包边上的吊挂在树上的人，在这片亮堂之中，直直扎进他们眼里。
那吊挂在树上的人，像是一件晾晒的衣服，在一颗低矮的树上晃晃荡荡。
楚南星走近后，见那老船家嘴边有一圈油渍，而土包前也放着一大包冷透的牛羊肉。将老船家放下来，目光看向一旁的土包，显然他此刻心中的想法与商陆不谋而合。
因为商陆从草屋外找到了一把满是红锈的锄头。
土包里没有棺材，只有一床破棉被。
楚南星蹲在坑边，踌躇了片刻，伸手掀了棉被一角，快速地看了一眼，便立即又盖了回去，随后一言不发地扛起锄头，在土包的一侧开始挖起坑来。
商陆小心地掀了一小角，见到孩子那张通红的脸时，顿了一下，然后将包裹在孩子身上的棉被，慢慢都掀开了来。
棉被里的孩子未着一缕，全身像是被煮熟了一般通红，瘦弱的胸膛，细如麻杆的胳膊上横纵着几条勒痕，甚至其中一只胳膊上，随着被子掀起带来的风，一块皮当啷着脱落下来。
商陆微抬起孩子歪下去的头，脖颈上有两圈殷红的勒痕。
树上的麻绳在他余光中晃荡着……
将祖孙二人掩埋后，楚南星与商陆站在两个土包前，久久沉默着。
过了许久，楚南星沉声道：“这孩子没捱过去。”
夜风袭来，泥土混杂着草药的气味，在静谧的夜色下，如网一般铺撒开来了，将楚南星二人围罩其中。若非到了绝处，谁愿意用死来解决问题。
回到客栈时，就见店小二站在门外，伸着头左右张望，见了他们忙拎着灯笼迎了上来，“二位可算回来了，菜已经上桌了……”
发现楚南星两人面色不好，又急忙闭了口。
楚南星经过店小二时，没头没脑忽然蹦了一句，“死了。”
“啊？”店小二不明所以，转过身看着楚南星的背影，急切地问道：“死了？谁死了？”
楚南星站在门里，他背后是大堂通亮的灯火，面前是黝沉的夜色，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店小二。
“平白无故的，您干嘛咒一位老人家呢……”店小二渐渐有些焦急起来，极力地否认道：“他平时可节省了，掉在地上的东西，他都会捡起来吃了，而，而且他不久前，刚买了那么多的肉，怎，怎么……我，我回去看看……”
店小二一边说着，一边出了客栈，往小山坡跑去。
楚南星坐在桌前，好似镇定自若拿了筷子吃菜，将桌上的菜都吃过几口后，“这些菜没滋没味，一点都不好吃。”
商陆知道他心里不舒服，自然吃什么都觉得缺些味道了，天下少有人，于死亡面前，能做到冷眼旁观，纵使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者，也难免唏嘘一番。生死无常，往往一个转身，再回首，已是阴阳两界。
他大概能猜出楚南星心中的复杂，既惋惜那对祖孙的遭遇，憎恨始作俑者，又不免担心害怕。担心斩断一切痛苦的良药，唯有死亡，害怕那位姑娘，再也寻不回自己漂亮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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