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阳光像融化的琥珀，黏稠而缓慢地流淌过别墅区修剪整齐的草坪，将鹅卵石小径、欧式铁艺路灯以及那些挂着铭牌、门禁森严的独栋别墅都镀上一层慵懒而疏离的金边。
蝉鸣是这片被精心规训的静谧里唯一不知疲倦的喧嚣，一声接一声，锯着午后的神经。
当然—也锯着许昼所剩无几的耐心。
客厅里冷气开得很足，驱散了户外的燥热，却怎么也驱不散许昼心头那股莫名焦灼的黏腻感。他陷在客厅那张极度柔软的意大利进口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快速地在手机屏幕上划过。
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低气压，连家中那只养尊处优、平日只会晒太阳打呼噜的布偶猫‘元帅’都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异样，不再蜷缩在它的天鹅绒猫窝里，而是焦躁地在光洁的实木地板上来回踱步，蓬松的大尾巴不安地甩动着。
手机屏幕上的游戏画面炫目闪烁，但他心不在焉，操作频频失误。
屏幕上映出他此刻的模样——微卷的褐色头发未经搭理有些凌乱，几缕不听话地翘着，衬得那张肤色白皙、五官秾丽的脸愈发醒目。一双天生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潋滟多情的形状，此刻却因蹙起的眉心和抿紧的唇瓣而透出明显的不爽。
他的心思早已飘远，飘向昨天晚餐时分那场堪称“风暴前兆”的谈话。
记忆里的画面带着餐厅水晶灯冷白的光晕，落地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屋内的景象拉出长长的影子。
林静穿着一丝不苟的丝质衬衫，甚至还没脱下她出差时常穿的那件西装外套，用餐的动作优雅。许瀚成坐在主位，指间碾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眉头微蹙着，似是在思考什么。
就在这时，林静放下了银质刀叉，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打破了餐桌上仅有的咀嚼声。“小昼，”她的声音和她的着装一样，冷静、条理分明，不带多余情绪：“有件事通知你。明天家里会来一位客人，沈疏言。他会暂住一段时间，就住在你那间游戏房里，你提前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
许昼当时正百无聊赖地戳着盘里剩到最后的一块西兰花，思考着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吃的东西，闻言猛地抬起头，卷曲的额发都因这个动作弹动了一下。
“谁？住我游戏房？”他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凭什么？那是我的地方！我不同意！我那么多东西往哪儿放？”
那是他的秘密基地，堆满了他珍藏的游戏卡带、限量版手办、朋友送的稀奇古怪的礼物，墙上还贴着他最喜欢的乐队海报。是他的私人领地，充斥着色彩、噪音和他十六年来肆意生长的痕迹。
许瀚成闻言叹了口气，放下烟，试图用缓和的语气解释：“小昼，疏言是沈阿姨的儿子。沈阿姨以前是你妈妈大学时非常要好的朋友，后来……唉，过得很难。现在他父亲……也不顶事了，奶奶又病重，他一个孩子，实在艰难，我们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只是提供一个住处，让他能安心上学。”
“那你们给钱帮他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不行吗？或者住校？为什么非要住到家里来？”许昼猛地放下叉子，金属撞到瓷盘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感到一种领地被侵犯的强烈不适：“那是我打游戏、放收藏品的地方！那些手办、游戏卡带、签名海报怎么办？全都堆到我卧室吗？我卧室怎么放得下！”
林静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那是她不耐烦的前兆：“许昼，注意你跟父母说话的态度和音量，这不是在和你商量。沈阿姨对我们家有恩，现在她儿子遇到难处，提供住处是最基本的帮助。家里有现成的空房间，为什么还要额外花钱租房？” 林静的语调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压力：“你的游戏房空间足够，至于你的那些东西——”
她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你的那些游戏机、漫画书，大部分也该收收心处理掉了。有价值的让你收到卧室，其他的，该扔就扔。你已经高二了，不该再把那么多精力沉迷在这些东西上。”
“处理掉？”许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跳起来：“那都是我攒了很久的！你们问过我吗？那是我的东西！”
“这个家，”林静抬起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目前还是我和你爸爸在做主。这件事已经决定了，明天阿姨会帮你一起整理。你需要学会体谅和分享，小昼。”
分享？跟一个不认识的人分享我的房间？
许昼感到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胸口都堵得发慌。他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一旁的父亲，希望他爸能硬气一把站出来替他主持公道。
接收到他的眼神，许瀚成嘴唇嗫嚅着，似乎想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说道：“小昼，疏言成绩很好，非常优秀，你们或许可以互相学习，成为朋友……”
“谁要跟他互相学习！”许昼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木质椅脚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我吃饱了！”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冲上了楼，把楼梯跺得震天响，随即“砰”的一声狠狠摔上门！把父母和那令人窒息的决定关在门外。
……
回忆带来的憋闷感尚未消散，门外终于传来了清晰的车轮碾过砾石路面的细微声响，紧接着是车门开合的动静。
来了。
许昼指尖一僵，游戏里的人物游戏里的人物因为他的操作停滞而瞬间被击杀，发出一声惨叫，屏幕彻底灰暗下来。他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身体，像一只听到威胁靠近而竖起全身皮毛的猫，琥珀色的瞳孔缩紧，警惕地望向玄关方向。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与他想象中或许会有的局促、不安、甚至讨好完全不同。带着一种与这个被阳光和蝉鸣烘托得有些散漫慵懒的午后格格不入的规整和冷感，一步步敲打在光洁的地板上，也敲打在许昼紧绷的神经上。
玄关处传来父母压低的交谈声，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只能捕捉到“到了”、“房间准备好了”、“别担心”之类的只言片语。
然后，那扇沉重的、雕花的入户门被完全推开。
午后最烈的阳光猛地涌入，那片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漂浮着细微尘埃的光晕里，先是被拉长的一道影，冷峻地切开了地板上澄金的光斑。
随即，一个少年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
他穿着一件有些旧但异常干净的白色衬衫，肩线平整，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一颗。黑色的长裤洗得有些发白，脚上一双看不出品牌的旧运动鞋。手里拎着一只磨损了边角，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黑色行李箱，轮子碾过光洁的地板，发出单调的微响。
最让许昼呼吸一窒的，是他周身那种近乎凝固的寂静。夏末灼热的阳光仿佛在他身周自动降温，他站在那儿，像一口深井，所有投注过去的喧嚣、好奇、甚至敌意，都被无声无息地吸纳殆尽，激不起半点回音。
他的皮肤是缺乏血色的白，鼻梁高挺，唇线薄而平直，下颌线条清晰利落。一双眼睛尤其黑，像是望不到底的寒潭，目光平静地扫过客厅里价值不菲的陈设，掠过沙发上那个攥着手机、头发微卷紧紧盯着他的少年，没有好奇，没有局促，甚至没有一丝初来乍到的波澜。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堆无关紧要的静物，还是在看过后自动归入“与我无关”的档案的那种。
许昼所有的烦躁、不满在这一刻被这种极致的冰冷和无视彻底点燃。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卷发都跟着晃动。
“你就是沈疏言？”
他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毫不掩饰的挑衅，打破那令人不适的寂静。
阳光热烈地拥抱他，在他微卷的发梢、生动的眉眼和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颊边跳跃，让他整个人像一簇灼灼燃烧的火焰，明亮、耀眼，甚至有些烫人。
沈疏言的目光终于聚焦，稳稳地落在许昼脸上。那眼神深而冷，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看不清底下是何种光景。他极轻微地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是。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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