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州驹县城外十五里外,有一片低矮的土坡,当地人都唤作“乌鸦坡”,因为坡上矮树林里栖息着许多乌鸦,每当黄昏降临,总是能听见群鸦归巢时凄厉的尖叫。
固州古称固城郡,下治驹县、汲县、白岩县,一度被呼克延部侵占,前朝大将楚怀忠北征呼克延,收复固城郡,改为固州,成为中原抵御北方部族南下的重镇。
乌鸦坡下是曾经的战场,野草堆中至今残存着无数断箭残骸。驹县百姓们从不让自家小孩靠近这里,据说刀兵凶煞太重,命不够硬的普通人抵御不了血气冲撞,会被乌鸦叼走魂魄。
“吓唬人的吧,乌鸦不是吃腐肉吗,魂魄无体无形,能吃饱吗?”
贺兰致坐在马上,手搭凉棚做远眺状,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过去看看吧!”
那是延寿九年七月的某个下午,天边的日头还在缓慢西行,淡金色的阳光如同点缀在草尖上的露珠,长风吹彻,远处的矮坡一片浓绿,怎么看都不像是阴气森森的战场。
一行五人,贺兰致打头,程玄驾车押后,闻禅及纤云飞星两个侍女身着窄袖紧裳,都作男装打扮,骑马跟在贺兰致身后。
听见他的提议,所有人同时垮脸。闻禅扶起斗笠边沿,无奈地道:“你刚出门时连杀猪的场面都要回避,为什么现在见着个坟地都想进去溜达一圈,是不是吃错药了?”
贺兰致小小地“嘁”了一声:“因为本公子已立誓要成为一代传奇游侠,堂堂贺兰大侠,怎么能被这种怪力乱神的民间小故事吓退?走走走,来都来了!”
他说完便扬鞭催马,一骑当先朝乌鸦坡冲去。闻禅望着他活蹦乱跳的身影,不禁叹气:“我从峨嵋山带只猴子出来都比他省心……辛苦诸位了。”
“不会啊。”纤云微笑着宽慰她,“贺兰公子虽然性情略微跳脱,但大事上很可靠,这一路上有他在,奴婢们也安心许多,殿下随他去吧。”
闻禅赞同:“嗯,被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蜘蛛吓得第一个躲到你的身后,真是令人安心的奇男子。”
纤云依然温温柔柔地笑着:“殿下没抢过他,被公子一头撞飞,是还在介意这件事吗?”
闻禅:“……”
“殿下不要难过,”飞星跃跃欲试,“我已经不怕了,下次就由我来保护殿下!我先过去看看,驾!”
又一道身影飞了出去。
程玄:“恭喜殿下,您现在有两只猴子了,奴婢觉着,咱们可以改道去西天取经。”
“……”闻禅,“算了,大家一起上,驾!”
乌鸦坡在远处看起来人畜无害,但越是靠近,越是能感觉森森阴风,那是种会钻进人骨头缝的寒意。马蹄踏过草丛,不时踢起散落其中的杂物,闻禅凝神细看,发现都是些骨头碎片,有些大块的还能依稀分辨出轮廓。
贺兰致打马从另一边绕过来,抱怨道:“和诗文里说的古战场完全是两回事嘛,阴气好重,感觉有点穿少了。”
“三百年前的战场和三十年前的战场能是一回事吗?附庸风雅选错地方了吧。”闻禅在山坡的树丛前勒马驻足,皱眉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盯着我们?”
“有吗?”贺兰致安静下来,凝神仔细感受了片刻,“怎么说……这里确实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但我分不出来是什么。”
他看着闻禅严肃的侧脸,嘀咕道:“你这个预感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太灵敏了,连天上掉蜘蛛都能提前感觉到不对……”
闻禅面露沉痛之色:“但是没有抢过你。”
贺兰致同时自豪地大声道:“不过还是略输我一筹!”
其他人:“……”
飞星忽然道:“有声音。”
呛啷,呛啷,呛啷……
森寒寂静的林中传来奇异的响声,像是拖着铁锹锄头之类的铁器行走、不时磕到石头土块的动静,伴着几不可闻的“沙沙”声,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前进,而且越来越近——
嘎——!!!
凄厉的鸦鸣划破长空,闻禅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用“轰鸣”来形容振翅声。无数乌鸦自林中惊起,恍如一朵遮天蔽日的乌云,甚至令所有人眼前同时黯淡了一刹。
就在这瞬间,幽暗深林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惨白的骷髅头。
闻禅倒抽一口凉气。
纷乱的漆黑长发和宽大拖地的黑衣完全遮蔽了“它”的身形,唯一能看清的,就是被“它”拖在身后、几乎和“它”一样高的黑色长刀。
骷髅用空荡荡的眼眶瞪着这群闯入亡魂之地的不速之客,贺兰致尾音劈叉,气若游丝地呻/吟:“它、它它它不会生气了吧……”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那骷髅头已抡起长刀,直奔他而去,惨白面孔霎时闪现在贺兰致眼前。
好快!
贺兰致回手拔剑,可是根本来不及。眼看刀锋就要落在他脑门上,闻禅情急之下随手从鞍袋里抓了个什么,也来不及看,只觉得颇有分量,用尽全力朝骷髅脑袋掷了过去。
“砰”地一声脆响,骷髅脑袋被她砸得一歪,动作随之短暂停滞,贺兰致抓住这救命的空隙,唰然拔剑荡开长刀,怒吼道:“快跑!”
一行人吱哇乱叫着催马逃命,飞也似地离开了乌鸦坡。
一直冲到县城城门不远处,众人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程玄回头张望:“好像没有追上来。”
贺兰致长长松了一口气,差点把魂吐出来:“吓死我了,那是鬼吗?”
飞星瑟瑟发抖:“会不会是枉死的士兵,鬼魂在战死的地方徘徊不去……”
“应该是人吧。”纤云征询地望向闻禅,“它跟那把刀差不多高,不可能有那么矮的士兵,要么是侏儒,要么是……”
“小孩子?”
闻禅说完自己又摇头否定:“不可能,那把刀至少二十斤,小孩怎么抡得动,而且谁家孩子会在脑袋上顶个骷髅?我看八成是狐妖或者山神,我们贸然闯入,惊动神灵,人家不高兴也是正常的,以后还是谨慎一些吧。”
纤云:“……”
贺兰致冷笑:“呵,山神,我看是坡神还差不多……你刚才拿什么玩意儿砸了山神?”
闻禅低头翻了翻鞍袋:“哦,前天在客栈门口买的栗子糕,你嫌弃它太硬了,让我拿着防身,说遇到危险时可以用它给别人开瓢。”
贺兰致假装抬头看天,呜哩呜哩地吹口哨。
他们进了驹县,投宿在城东的一家客栈。闻禅心中还挂念着下午的奇遇,晚间特意问了问掌柜,没想到对方还真的给了她答案:“你说那个住在乌鸦坡上的?是小孩啊,客官被吓着了吧?其实只要不靠近那个地方,它平时不会出来随便吓人的。”
说来说去,还是怪贺兰致手欠,闻禅在心里记了一笔,追问道:“小孩怎么会那副打扮,他的家人呢?”
“不知道是哪来的孩子,这附近村子、还有对面呼族扔孩子的事多了,不稀罕。”掌柜道,“乌鸦坡原先是战场,那地方的乌鸦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可凶恶了。那小孩一开始差点让乌鸦吃了,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刨出一把刀,每天抡着刀跟乌鸦抢食,嘿,还真就算它命大,乌鸦都让它给打服了,认它当头头,只要它一出来,乌鸦就跟着到处乱飞。”
难怪它的身法诡异又迅捷,看来是跟乌鸦厮杀争命时练出来的本能。
闻禅谢过掌柜,弄清了来龙去脉,这件事便被她放在了不重要的角落,只当做是旅途偶然听闻的小故事,反正日后他们也不会再见了。
数日后某个深夜,闻禅等人纵马狂奔出城,如来时一般玩命逃离,身后跟着一串手持刀剑棍棒、穷追不舍的的家丁,一边逃命还要一边相互指责:“你没事招惹县太爷的小舅子干什么!强龙难压地头蛇,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讲道理?!”
贺兰致大声叫屈:“他调戏我,说要我给他当外室,一个月给我两钱银子的零花钱!”
“一个月两钱银子的零花钱也不少了!退一万步说,你平时花钱大手大脚就没错吗!”
“连一两银子都舍不得给还养个屁的外室!”贺兰致惨叫,“而且他都三十六了,这个岁数都可以当我爹了,我不要!再说明明是你把他儿子头朝下吊在学堂树上,两边同时事发,我们才会被追杀,凭什么只骂我!”
“混账!我那是为民除害!他先抢了别人的钱,说不定包你那两钱银子就是这么来的!”
闻禅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追兵,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们不想动手,但是如果被抓住了势必要纠缠不休,她绷紧了面孔继续催马,一边回手摸上了别在腰上的短剑。
呼啦——
幽深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了熟悉的振翅声。
万千气流从他们头顶拂过,火把也照不亮的黑云以灭顶之势扑向追兵,苍白的骷髅再度自长夜中浮现,四尺长刀以与外表截然不符的迅疾横扫出去——
它是黑夜里天生的杀神,甚至没人能看得清它的身法速度,等回过神时,追兵已经被它扫得七零八落。
人群里传出恐惧颤抖的惊叫:“鬼乌鸦……是鬼乌鸦!”
“救命,鬼乌鸦杀人了!!”
“快跑……跑啊!”
一行人驻足回首,惊愕地看着它以一人之力横扫千军,然后倒拖着长刀,朝他们的方向缓缓走来。
贺兰致用气声说:“我听说乌鸦特别记仇……该不会是在这蹲守我们吧……”
闻禅端坐马上,几乎是俯瞰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朝背后一摆手,制止了贺兰致他们要挡过来的动作,冷静地盯着它问:“为什么要帮我们?”
“骷髅”似乎听不懂,歪了一下头,没握刀的手在怀里掏啊掏,然后朝她高高举起。
藏在漆黑衣袖下的手掌惨白瘦小,掌心里赫然抓着一张揉皱了油纸。
闻禅闻到了一股淡得快要散了的栗子甜味。
她想起客栈老板讲过的故事,虽然对方一言未发,但电光石火之间,她竟然顺利地理解了它的意思。
“还想要?”
“骷髅”这回应该是听懂了,发出了一声像乌鸦叫的“啊”。
闻禅默然停顿了片刻,忽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俯身朝它伸出手去:“上来。”
所有人:?
“跟我走,我给你买,我可以让你一辈子都能吃饱饭。”
贺兰致在背后鼓掌:“还是你大方,你比一个月给两钱银子的小舅子大方多了。”
“骷髅”懵懂地看着她,看她修长干净的手指,素白的衣袖,还有皮毛光滑的矫健白马。
然后抓住了闻禅的手,一跃而上。
漫天血花中,“乌鸦”从七香车顶一跃而下,身姿灵巧犹如飞鸟,双手持刀,挟着下落的去势凌空一记纵劈,恍若刀切豆腐般利落,将刺向裴如凇后心的长刀从中间一分两截,紧接着反手上撩,“咣”地一下将那人抽飞出去三尺。
“走开。”
幂篱下传出清亮的声音,明显能听出是个女孩,语气冰冷,饱含着极度危险的杀意:
“谁敢挡路,我要谁的命。”
“谁都别想耽误我吃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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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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