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的时候,上官柳的鼻尖快要贴上我的鼻尖,而我只是眨眼,她的睫毛就停止颤抖,然后脱力般倒在我身上。
金发流淌在脖颈上,软绵绵的睡衣,里头空荡荡的,我们垒在一起。
“呼...”她长舒一口气,笑吟吟的,“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还以为她要吻我。
初春的天气实在令人火大,柳絮把它当成自己的舞台,毫无烦恼地跳着芭蕾,落在头发上,能抓一天。
我提着箱子,一步两步跨上楼梯,踩着的板鞋作为叛逆的代价,正在毫无内疚地袭击我的痛觉神经。
“向屿,你就等着脚痛吧。”
那时候我才不会承认自己叛逆,而是把脚趾的头破血流歌颂成梦想——就像回到首尔,重新挤进这个狭小单间一样。
但这次,我的头抬得比之前要高多了。
“向屿,十六岁。”
“我记得你。”珍英姐说,我们聊了一会儿,她有些惊异于我韩语的进步。“回国也不务正业呀。”
我的正业,是在回国的飞机上,靠在妈妈怀里痛哭后彻底丢掉的。那时我们处在平流层,远处乌云里藏着闪电,我边抹眼泪边往外偷瞄,看见无可抵御的惨白乍破天光。
我插上有线耳机,打开k歌软件,看见李游打赏了九百九十九朵花,作为庆贺我高中文凭都没混上的大礼,这让我想起她靠我怀里痛哭时蹭的一肩膀鼻涕。
练舞室的镜子右下角碎了一块,是上官柳发现的——四分之三中国血统的鬼子三代,才练习三个月,我俩第一次见面是在珍英姐办公室走廊第三座消防栓。
她阿尼哈塞哟,半鞠躬时栗色的头发差点磕进我嘴里,不太平整的刘海在眉毛上,露出漂亮的小鹿斑比一样的眼睛。
我们都带着白色口罩,问候完像两个面面相觑的病患,珍英姐门咯吱一响,就把我俩夹进去了。
于是,练习三年和练习三个月的十六岁少女都进了出道组。那时候不知道什么皇不皇族,只记得第二次见面时,我用中文喊她名字给上官柳吓一跳,胆子也和鹿一样。
发现镜子碎的时候我正在纠正她的胸部动作。上官柳真把我当她的老师,roll了好几圈,纤细的腰肢生出薄汗,掌心贴上去的时候像在触碰云层。
“向屿,镜子碎了。”她清亮而柔软的声音如春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汉江把镜子给冲垮,只留下无措的浪花。
我给她把刘海分在两边,露出有些干瘪的额头——我看见上面有一条细小的疤,小蛇一样,侵吞上官柳紧簇的眉头。
“练完我去告诉珍英姐一声。”
忘记告诉了。晚上收到取消晚训的消息,说是右半面镜子倒了,差点砸到留下加练的练习生,还好是虚惊一场。
上官柳因此三天没和我说话,我发誓,那天是她先喊着要去便利店买饭团吃的。
凛酱,惠美姐和知妍,我们第一次聚会是在宿舍楼下的烤肉店。上官柳的韩语不怎么样,经橘凛告知我才知道她日语更是一句都不会说。
“我外婆结婚三年就拿到中国绿卡了。”上官柳在我耳边说,温热的气息裹着菠萝的甜腻,我看见她泛红的耳洞上挂着月亮。
窗子外也有一轮月亮,被层叠的云挡住了,只留下并不算恒久的月光。直到蝉鸣响后又安宁,我才发现今天是立秋。
上官柳穿着浅绿色的羊毛衫,更衬得皮肤发白。细小的绒毛跳动在昏黄的挂灯下,而月光逃窜,跑去另一头的寂静。
橘凛和上官柳磕磕绊绊地说着韩语,我作尽职的翻译——感觉日语也快要精通。
生肉被冰冷的不锈钢夹挟持至烤炉上,五双翘首以盼的眼睛。
“滋滋...滋滋...”
“很神奇吧?”戴着口罩的医生说,话语习以为常,似乎想从我这里收获新鲜的雀跃。
而我只觉得痛,像接连被十几个订书机挂在脸上一样,滚烫的的仪器在我曾无比爱护的脸颊炙烤,把过往的骄傲都蒸发。
上官柳比我更早推进手术室,她比我更漂亮,此刻脸上却裹了更多更多的白色纱布——像睡美人,等待她麻醉醒来的时候,我无聊地想,第一次觉得自己被美折磨的有些冷漠。
她看见我脸上的红点和肿块了,想笑,被我拉住了手。不准笑,我说,其实她也不能笑,只是用指尖挠了我的手心。
上官柳的猫死了,在团名确定的那一天。
那天她练着舞,毫无预兆就瘫倒在地上,雨水随之暴烈地敲打窗棂。
我们迎上去,四个人将湿透的她团团围住,忘记留下一个气口。所以她只能无措地,看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眼神发直,不知道在何处停留。
漫长的雨中,她陷入雾蒙蒙的迷茫。
我恐惧这样的表情,几乎是下意识伸出了手,让上官柳攀缘着,在木地板上缓慢地行走。
“酷酷酱死了。”
细碎的雨丝拍打我的右脸,而她的眼泪好烫,把肩膀烫出一个洞,我此刻多么痛恨它瘦削得只剩骨头。
我们开始讨论骨灰。她想亲自捡猫咪的碎骨,挂在胸前。
然后会议开始的闹铃声响起,让人无法忽略。上官柳沉默着,突然说心脏好痛,抓着我的手想让我碰碰。
咚...咚...咚...很缓慢的心跳,我小心地开门。
“Lacuna。”珍英姐的声音总是如此干练。
她会惧怕死亡吗?脑海中突然窜进这个问题,而我的左手被上官柳紧紧攥住,好像一松开她就会飘向天空。
“残缺与断层,象征着感官困境以及共情缺陷。通俗点来说,就是每个人情绪里缺失的部分。”
“我们想传达这样一种观念:即拥抱缺失,不是追求补全,而是用音乐,调动现有的感官,放大,直至无限。”
墨水笔追逐着黑色的流星,一直到白板末尾。
我没完全听懂,但知道自己必须鼓掌,有什么阻止了我。于是,我想起左手的上官柳,她的笑容很美,似乎如痴如醉。
凛酱帮我解开了手腕上的白纱,最里面的那一圈已经拉扯得变形,在皮肤上留下红痕,直至夜晚才消失。
“Isla。”
很多时候我都不觉得这是在喊我,两年前我还在英语课上当着老师最喜欢的Amy,今天就坐在这里接受采访。
我应当表现出青涩和羞赧吗?记者手腕上的表是名牌,我在SKP商场的展示柜里见过,价值我爸妈一年的工资。
本想将今天形容为澎湃的疼痛,但韩文文本实在太次,我一直这么认为,所以只能说成激动,紧张。
眼睛蒙着的上官柳,哦,现在是Sharon了,正在不远处装看不见的把戏,惠美故意藏起来她的手机。知妍耳朵上的丝带和耳返线缠在一起,跑去和珍英姐撒娇。
“小队长,结束了?”
栗色卷发的上官柳躲在镜头后对我说,好大声一句中文。嘴巴张了又闭,我还是妥协,用嘴型回复她:
“结、束、了。”
她眯眼一笑,蹿到这边的沙发,挨过来直接倒在我肩膀上。
“向屿欧尼,我看不见。”
明明她比我大三个月,而且丝带透光。
上官柳的刘海也卷了,往上翘像洋娃娃,她挽着我的手臂,即使昨晚我们才因为谁偷吃了布丁而冷战五小时。
而最可怕的是,我开始习惯上官柳这张脸了。在她蒙眼的时候,白色丝布连同额前的碎发一起挽住,勾勒出优越的鼻骨。
上官柳曾经太恐惧这样的优越,和我一样。
直到那天她看见我拆完纱布的眼睛。
“Lacuna《第六感》,祝贺!”
这双眼睛,注视着她蒙上眼睛,去看漫天飘舞的彩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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