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太说得笃定,显然是和姚铭羽,甚至是裕梦梁达成了什么协议,所以才转变态度要帮衬她。
可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她砸了花房,毁了那么多古董,不说是闯了弥天大祸,起码也是触了裕梦梁的逆鳞吧?可他不仅不处罚她,反而还送她去念书。
莫非是觉得她缺管教,所以才故意送去学堂吗?但管家都被解雇了,她却得到这样明贬暗褒的惩罚,太不合情理。
黎宝因百思不得其解。
梁太见黎宝因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不过她很快就自圆其说,安慰她说,“侬年纪小,不晓得读书的好处。再说,侬将来总要成才,否则怎么承担侬裕叔叔身上的担子。”
黎宝因一听,就知道梁太还在误会自己的身份。
她莫名不想再继续扮演下去,“嬢嬢你误会了,我与先生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她顿了一下,补了句,“他也没比我大多少,称不上是叔叔。”
“晓得,晓得。”梁太笑得眼尾都是细纹,公馆培养继承人的消息还未公布,事体瓜熟蒂落之前,是得低调些。
黎宝因断定梁太又想歪了,可她无力辩驳,正觉得苦恼,就听到梁太笑盈盈地握着她的手讲,“到底是侬裕叔叔有眼光,侬看侬多小的年纪,倒是和他想到了一块。”
黎宝因听到裕叔叔这个称呼就不大乐意,但梁太话中有话,她忍不住纳闷道,“先生是有什么嘱咐吗?”
“傻孩子,侬猜他为何非托付我找寻学堂?”
黎宝因还真没考虑过这点,论理说找个学校这种事情,对裕梦梁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梁太频频对公馆献殷勤,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怕突然改换阵营,也算不上是自己人,他为什么偏偏要寻她帮忙?
见黎宝因果然懵懂,梁太颇为得意地解答,“侬这样看。如今,侬才过十五,裕梦梁多少岁?拿年纪就差十二个年头,现在侬住公馆,要是还教他安排侬上学,外人又不晓得拿安排,只管往猎奇里想,肯定要惹来闲话的。”
黎宝因惊讶之余,有些不知所措,梁太便拍拍她肩膀笑着说,“所以啊,由我出面,就当侬是我外甥女,双方都便宜。”
黎宝因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想到裕梦梁以往种种细致的行为,越发觉得这本就是他会做会考虑的事情。
黎宝因有些愧悔,这样来论,那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算得上狼心狗肺了。
可面对这样温厚纯粹的善意,她又有些茫然,甚至别扭地希望梁太口中的其实是假象,这样她可以给自己的行差踏错找到体面借口。
她左右为难,梁太当即帮她做了决定。
“学费都已经交了,侬不去岂不是辜负了人家心意?学堂里多得是和侬一样年纪的小姑娘,先去看看,不满意,周末回家再和姚铭羽打个招呼,到时候去不去都由你。”
黎宝因敏锐地察觉梁太的担忧,她很快醒悟过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梁太定然是在这桩事情里获益,且也担当了一份责任,她要是真撂挑子不干,恐怕也将她牵扯在内。
唉。
骑虎难下的滋味,黎宝因总算是彻彻底底体会到了。
梁太安排的学堂是所教会学校,全封闭式教学,学校里全是女孩子,学校对专业课成绩要求严苛,另外还教授礼仪,黎宝因一入籍就被要求剪了短发,校规条款加起来好高一摞,比她背过的语文书还厚。
好不容易熬过第一个星期,黎宝因也顾不上摸底成绩,等校门一开,就赶着回了裕公馆。
良霄一见她笑得比大丽花还灿烂,良宸取笑她头发像厨房里的毛刷子,三人一碰头,黎宝因才知道自己被送去上学的事情整个公馆的人都晓得了。为了方便她读书写字,姚铭羽还特地给她僻了单独的屋子,就在对面主楼的三层,外面是很漂亮的朱丽叶阳台,从这里一仰头就能看得到。
黎宝因顾不上其他,趴在床头就往里掏东西。
这段时间除了被挤压着补课考试,黎宝因也努力回忆了这段时间的种种细节,心心念念牵挂着的,就是姚铭羽最开始给她的那封信。
那封裕梦梁写的信。
她原以为那封信的内容全是对她的质问与失望,可现在想来,裕梦梁来信的目的远不止那么简单。
“你找什么呢?这屋子天天有人打扫,掉下去什么东西,都早就被扔进垃圾桶里了。”
黎宝因微微一愣,旋即又去找洒扫的阿姨,阿姨还没等她形容完,就不假思索道,“那封信啊,上面还写着先生的大名,我不敢处理,就交给了新来的女管家了,她说是要请姚先生裁度。”
黎宝因又一口气跑到前庭,刚爬上台阶,就看到姚铭羽正趴在办公桌上奋笔疾书。
见她露面,姚铭羽立即停下笔,“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他起身,正要说话,黎宝因先行开口,“先生给我那封信,可以还我吗?”
“我还当你铁骨铮铮,一辈子不肯拆。”
姚铭羽笑着拉开抽屉,皱巴巴的信封重新回到黎宝因掌心,他说,“其实看与不看,也没什么要紧了。反正……”
“怎么就不要紧?”黎宝因打断,她没来由地急着辩解,“我这不是来拿了,我不光要看,还要回信,到时候麻烦您帮忙投寄。”
默了一瞬,她气势低沉下去:“我不晓得寄信地址。”
姚铭羽强忍着笑,看着眼前小姑娘犯倔,莫名生出一点点做兄长的错觉。
他弯下腰同她解释,“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总之,你去花房看看吧,到了你就明白了。”
黎宝因纳闷,但她今日已经驳了几回姚铭羽的面子,她也有些心虚,于是便顺势又做出一副乖巧好学生的模样,听话去了花园里的玻璃房。
玻璃馆藏里装饰如旧,只是里面的陈设大都换了新的,有的成色一看就是唐宋时期的珍品,青铜,瓷器,陶土,木雕应有尽有。
黎宝因屏住呼吸,不敢再多看自己的罪证一眼,她照常坐在桌前半旧的玫瑰椅上,看着手里的信封,沿着边缘,一点一点撕开一条裂缝。
刺啦一声,牛皮纸开了口,里头白纸墨迹露了出来,携着淡淡的香味,很像某人身上特有的木质香气,凌冽又温和。
她捏着信,心头狂跳,从未如此紧张,打开信纸的时候,连手指尖都有些抖。
[黎小姐安否]
五个字入目,是极为方正的楷书,笔意锋利,筋骨外露,很有柳公权拓碑的形神。
黎宝因按耐住心里的激动继续往下看,只见裕梦梁并未寒暄,他开门见山,直抵自己的心事。
[此信有三故]
[一为,管家冒昧相挟致歉]
[二为,思栋阁财产归属与交接]
[三为,诚请黎小姐合作,暂居公馆,解裕某之困境,供应无缺]
看到此处,黎宝因方才确认,原来管家的行为并非裕梦梁的本意,她略微松了一口气,目光继续落在第三行字。
裕梦梁所提“困境”,她也曾从姚铭羽口中知晓一二,大抵是跟婚姻与继承有关,只不过现在特意提出,却更像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这样周全,更让黎宝因困惑,她于裕梦梁毫无价值,他有什么缘故非要对自己这么用心?
她继续往下翻了两页,终于在倒数第三行看到了他的解释。
[裕某冒昧,私以为令尊临终之遗愿,乃为托付,故此擅自追究贼寇行踪,视黎小姐为公馆上宾。况,聂海生之事实因裕某而起,裕某心中有愧,故此查明绛芸斋缘故,并将产业重置于黎小姐名下。
如蒙不弃,裕某愿协助黎小姐经营,所获利润,均于五年后归还名下,还望黎小姐不计前嫌,暂居裕公馆,一来解裕某之忧,二来全裕某待客之道,权当补偿。]
直至此刻,书信完毕。
黎宝因指尖下移,就看到落款是“裕梦梁书”四个小字,并一方小印。
花房里鲜花浓郁,芬芳氤氲于晚春暖日。
黎宝因坐在椅子上,满室温馨,无声静默,她却只觉得身体摇摇欲坠,徒然坠落于骤然而至的仲夏暖衾。
信纸上的话清晰直白,却字字千钧,黎宝因从未遇到这样平等的对谈与尊重。
她突然明白,也许那天晚上和裕梦梁提及聂海生,谈论起花房里的古董时,他就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于是故意驱散工人,方便她行事。
可是这样的细致周到,却被她解读成了居心叵测,还误解他在故意戏耍自己……
黎宝因急忙站起,明知道裕梦梁不在公馆,可她还是觉得应当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
对了,信。
既有来信,自然是要回信。
姚先生都夸她钢笔字好,如果她也手书一份,也许裕梦梁看到也会觉得欢喜。
黎宝因心里想着,忙从身侧的书桌抽屉里找出笔墨纸张,她捏着钢笔,笔尖悬了又悬,从称呼上就犯了难。
她不想和旁人那样也叫他先生。
或者裕先生。
可是直接写裕梦梁,又有些冒犯。
黎宝因踌躇不决,既想写得有文采,又要优雅庄重,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其实连回信内容写什么都没想清楚,更不曾注意,有道身影,已经停在她身侧的楼梯已久。
男人的声调依旧温和又从容,含着笑,有些纵容道:“称呼而已,就这样犯难?”
黎宝因:>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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