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的滨州,老牌商学院里,
期末考在圣诞节前悄无声息地结束。这里的冬天傍晚永远有一种克莱因蓝的质感,空气里像是混着未落的雪味道。校园树影稀薄,地上落叶堆叠,学生们拖着箱子进进出出,整座城市被色彩斑斓的霓虹灯笼罩着,到处都是节日的氛围。
褚萧楷的四门期末成绩全部进入前百分之十——对别人也许是振奋,对他不过是“维持现状”。他对成绩的紧绷早就被磨成习惯,好像他手里的每张卷子、期末成绩单都能连着父亲那边的期待,紧到勒住脖子。
查完成绩当晚,褚萧楷从健身房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门锁“咔哒”一声落下,他本以为今晚至少能点个外卖看场电影放松一下。
但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时候,
一封未读邮件安静地躺着。
他点开邮件,几行外文,黑底白字跳入眼底:
——恭喜您,成功入职优才实习计划。落款是“莫通资本”。
褚萧楷知道这意味着他明年毕业后就可以直接入职莫通了。
他愣住了三秒。像被突然叫停的齿轮。
这是他一个月前面试的,业内排行第一的投行公司。
是“他最渴望”进入的地方。
他一边读着邮件,一边像跌进绵密又冰凉的水里。那种感觉微妙得像一颗水蜜桃——外层甜的,可一旦咬进去,酸得眼眶发涩。
褚萧楷盯着屏幕发了很久的呆。“明明应该高兴的。” 他心想。
就业地点还是在M国首府——最热的国际金融中心。爸妈那边、导师那边、他的同学那边,谁听见都会说一句“厉害”。
是他“梦寐以求的方向”。
是他一路奔跑以来拼命抓住的船舵。
是他“计划中的未来”。
可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却闷。
像有人压着。
像空气突然薄了一层。
他将邮件放大又缩小,看了几次,那种不适感越来越明显。
此时母亲的来电像是一根突然拉回现实的线。
他的手机震了一下。
下意识挺直了背,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喂?妈?”
母亲的声音永远温温柔柔的:“小楷,期末结束了吧?这几天都没敢打扰你,你爸刚下班,我们就想着今天问问你。”
“嗯,结束了。”
褚萧楷犹豫了三秒。
还是说了。
“我……收到了莫通的通知。我过了。”
电话那边停顿一秒。
然后传来父亲爽朗得过头的笑声。
褚萧楷的胸口在那一瞬间被拉紧。
他父亲褚弋——
深市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掌管着江澜市和深城五家高端大型连锁商场的运营权,年营业额动辄数十亿。
褚家并不是那种庞大到夸张的豪门,但在本地商界绝对是能拍板、能说话的位置。褚弋的名字常年挂在财经新闻的头条上,同行见到他要打招呼,媒体想采访他得提前一个月预约。
而他,是褚弋的独子。
被安排得井井有条的继承人——从小就是。
褚萧楷十二岁时的寒假,别的孩子在外头堆雪人、打游戏,他却坐在父亲书房的皮椅上,翻着厚达几百页的财务报表。
“看不懂也没关系,看久了总知道怎么回事。”
褚弋总这样说。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损益表”是什么,第一次知道“净利率”和“负债率”的区别。
他看得头晕眼花,却还是被父亲表扬了一句:“有天赋。”
那句夸奖,让十二岁的他第一次有了“某种方向感”。
到了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跟父亲进公司,坐在偌大会议室后排旁听股东大会。那日江澜市暴雨,窗外一片灰压压,可会议室里灯火冷亮,各种行业术语密集落地。
褚弋没有要求他做笔记,但褚萧楷自己默默记满了两页。
会议结束后,父亲走在前,他走在后。褚弋随口问:“听懂多少?”
他脱口而出地概括了会议要点——发展方向、资金去向、股东意见分歧、明年策略、潜在风险。他没用全部专业词汇,但逻辑清晰。
褚弋那天罕见地停下来,看了褚萧楷两秒。
边拍着他肩膀边说到:“不错,将来定是比我厉害。”
这句话像是一枚印章,从那天起烙在了他的背上。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资格说“不想”“不合适”“不感兴趣”。
他擅长,他懂,他做得好,于是所有人都觉得他天生适合那条路。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条路从来不是他自己选的。
想到这里,褚萧楷胸口像堆了石头。
“不错啊!果然是我儿子!莫通啊,投行圈最亮的那家。你小子算是开门红了。好好干,将来就有你发挥的地方。” 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是啊,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在M国工作两年后,回到深城,从自家公司的基层做起,一点一点熟悉,接手父亲的业务。这段话从褚萧楷十七岁申请大学开始,就是褚家所有人都知道的,关于他的未来。
这时母亲轻声问到:“小楷……今年寒假你确定不回来了嘛?现在订机票其实也来得及的。”
她的语气听起来挺谨慎。
可褚萧楷握紧拳头,像在拒绝什么更深的东西。
“嗯……不回来了。妈。寒假本来时间短,一来一回折腾。”
他顿了顿,撒了一个听上去合理的谎:“正好我哥们儿也都留这儿过节。”
电话那头安静了半秒。
褚萧楷心里清楚,其实某种程度来讲,父母对他一直很好,给足资源,悉心培养。可他每次回家,只要待久一点,就会感觉整栋房子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罩子。呼吸都要调整节奏。
说窒息感可能太夸张,可也不完全是夸张。
他只是……不太愿意回去面对那种“商业感很重”的家庭氛围。
父母没再逼他,只说:“没事,来年春天我们会飞过去看你毕业典礼。你注意保暖。”
“嗯。你们也注意身体。最近流感挺严重。”
挂断电话那一刻,连空气的温度都冷了半度。
静得太明显。
褚萧楷把手机丢在沙发上,整个人靠着椅背发呆。眼神一点点空掉,像被抽离。
父亲刚才的赞许还回荡在耳朵里——越回荡,他心里越堵。
两周前那天初雪晚上,下学走回家的场景突然闯进脑海。
他记得那时在想——
“还有半个学期就要毕业了。
我是不是也该……”
该什么?
该选择那条从小到大别人替他铺好的路?
该顺着父亲满意的方向继续走?
还是该问一句“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可他一直没敢真的问自己。
他从小成绩好、懂事、不闹、井井有条。他是别人眼里的好少年,是每个老师都喜欢、每个亲戚都夸赞的孩子。他从来没出过什么乱子。
他们说他稳、说他优秀、说他未来光明。
可没人问过他累不累。
他也没敢说他累。
褚萧楷站起身,
客厅连着一个小阳台,他走过去推开门。
滨州的冬天风带着潮味,远远能看到学校图书馆的灯还亮着。
街灯把整座城市照成暖黄色,却照不进他那一点空洞的心窝。
他看着远处的视线有些酸,短暂又倦怠。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转身回客厅,从角落的木质抽屉柜翻出一个小铁盒。
盒盖打开的瞬间,里面躺着一包烟。
他其实不抽烟。
真正第一次抽,是大二上半学期——
跟父亲通话大吵一架之后。
在他记忆里,似乎没有几次和父亲的正面冲突。那段时间父亲逼得紧,他说话急,情绪也冲。那天晚上他挂断电话,从宿舍走到附近的河边,冷风灌进肺里,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一整座城市压着。
于是向学长借了根烟。
呛得眼眶发酸,可那种苦辣像让他喘了一口气。
自那之后,他偶尔压力大时就会来一口,但也只是偶尔。
如今,他又拿出了烟。
只是手法仍旧生疏。
他走到阳台,点火,一次没点着,第二次终于亮了。他吸了一口,烟雾在喉咙炸开,他被呛得咳了两声,喉咙发苦,让他突然生出一股厌倦。
褚萧楷把烟按灭了。那一刻,房间里又只剩下空洞的安静。
他站在卧室门口,像是被什么力量拉着,转身走向卧室落地窗旁的橘黄沙发椅。
旁边还立着他的电吉他。
深蓝的琴身在暖灯下闪着一层金属般的光泽,像安静伏着的野兽。
他指尖擦过琴身的那一瞬,仿佛连空气都跟着颤了一下。
褚萧楷深吸了一口气,把吉他抱起来。
顶楼只有一户——这也是当初他看上这个房子的原因。
褚萧楷在卧室里加装的隔音墙很厚,吉他音箱改造过,即使把音量开到很大,也不会扰民。
他喜欢这种感觉。
褚萧楷坐进沙发椅,手腕自然垂下,拨片轻轻贴在弦上。
第一声——
电流细微地炸开。
像是压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音箱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厚实。
不是传统的柔和音色,而是带着明显的颗粒感和摇滚里的自由味道。
低频像在地下一寸一寸推开闷热的空气,高频在房间里划出一道又一道尖细的亮光。如此叛逆、躁动、倔强、不羁。
弹到**的时候,他甚至用拨片狠狠扫了几下——
失真音像火一样炸开,
像狂风从胸腔里冲出来。
夜色在窗外染得更深,但屋内的声音热烈又自由。
这一刻的褚萧楷带着锋芒、和他的反叛。
当最后一个和弦缓缓落下,他手腕放松,整个人沉进沙发里。
吉他在他怀里微微震着余音,呼吸也在这一刻终于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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