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系舟

这顿饭最后还是莫上麟陪着吃了。

因为左手拿筷实在不便,这人又虚伪地说着“不许浪费”,钟锦生生折腾了半个时辰才勉强吃完,累饱了。

继而如何洗漱擦面,如何沐浴更衣,只要不是非练习不可,都由莫上麟代劳。钟锦好几次都感觉到那鼻息悄然靠近,在她唇边极近处逡巡片刻,然后缓缓移去。

最后俯身熄灭了蜡烛,带上了门。

钟锦依旧是被痛醒的。

江南数郡皆百废待兴,药材、食物均可筹集,唯有人不可动。钟锦没有让郎中随行,工部械师并御林等人登船后还上来几个宣王的暗卫,其中一个叫甲末的,暂时顶替了亥令的位置。

这个人脸没什么特色,话也很少:“京城来报,钟飞令下月斩首,工部尚书郭愷停职留查,另下狱十余人,但没有谈及主子的复职。”

莫上麟眉尾微挑:“太子死前父皇是不会松口的,他还做着梦。”

晴日的江面与来时的暴雨乱珠截然不同,船过处水波悠然荡开,粼粼而邈远。钟锦初登船时对这景致夸过一句,而后每日都被莫上麟拖出来晒太阳,美名其曰商讨诛杀太子大计。

落笔尽量端正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确认一遍内容无误,才将这份狗爬字的奏折收起:“整个江淮关于屯田水利的错漏账目。户部不是嚷嚷着缺钱么,该咬这块肥肉了。”

甲末接,边上先截了去瞧,啧声:“这字,父皇看了都要遗憾我大应天才。拿洞庭商帮作饵,你倒舍得。”

难得风平浪静,钟锦一层病叠着一层,嗜睡得很,已在椅中蜷起来:“怎么可能。荣家富着呢,刮一层膏脂让太子党羽狗咬狗,那才够鸡鸣犬吠。”

莫上麟就笑了一声,让甲末去了,转过:“该扎针了。”

走之前一个郎中开出套针灸的法子,扎完之后能感觉到自己和指尖微末的联系,但是过程极痛。

钟锦阖着眼,换了个方向。

莫上麟就站起来,钟锦在他弯腰前止住他动作:“王爷挡住太阳了。”

这一句没什么语气,平铺直叙地让刚走上前的万刻发都愣了一下:“呃殿下,靳大人。”

闻声,她眼皮一耷一睁,面色如常:“怎么了?”

站这么远的汇报事情确实不便,可眼前一个得罪不起地倾身撑在藤椅两侧,另一个长靴在地、一身病气地被堵在椅内,怎的都不似自个儿能打扰的时候,他讪笑:“您让下官做的刀叉已经好了,竹质银质各做了一份,您看?”

钟锦刚要起身,莫上麟突然道:“外头确实暖和。”

非但暖和,还日正中天,万刻发汗流浃背。

船头又对峙了半晌,终于那椅子吱呀了两声,钟锦开口:“多谢,晚些再看。”

那人就忙不迭溜了。莫上麟直起身,握住她右臂搁到小桌,打开针包。

钟锦用另一只手遮住眼,叹了口气。

又二日,户部发难石塘账目,斥责太子借职务之便移北填南,连带此次洪灾中赈灾银两的层层剥削一并翻出,朝堂大乱。

为求自保,有人上书皇建帝生祠被毁乃蓄意而为,紧接着钦天监报“帝星生赤,异起于黄”,太子辩驳后自请禁足。

同时,戚子夜报荣氏变卖商铺。

又三日,四皇子将归、回纥使者将至,却因朝中数位重臣待审而诸事皆乱,陛下亲坐崇德殿议事昼夜不息,见公务之中为太子求情的奏折堆叠成山,当即暴怒。

自此,流传于民间的风言风语已在高堂之上撕开道口,只待狂风肆虐。

最后一根针褪下来的时候,钟锦眉头极快地一蹙,骤然通畅的血液让整个掌心都在发热,好像活过来了一样。

不过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钟锦在外面待够了,起了身。

莫上麟仍在伞下看文书。

钟锦觉得有一些怪,继而瞧见二层船舱外绕着飞的木鸟,便走了上去。

单手费力打开:霍缘鸢入武信,似往湘西。

快到云北时,山便不多了,倒是河道不时深浅变化,并不好行。

岸上有纤夫,万刻发要了一二十个来拉船,钟锦在船头窝得舒服,忽然被一块帕子挡了眼。

“嗯?”

莫上麟:“衣不蔽体,男女有别。”

钟锦便点了点头,片刻后仰起面:“这道窄口外江面开阔,不宜动手,入后便是云北,又离皓京太近。”

边上人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饶有兴趣回头:“简梨不在,六小姐倒是不怕。”

绳索已抛上船沿,纤夫嘴里的号子是土话,钟锦听不懂。

她抬手摘掉帕子:“怕,所以我……”

“小心!”

刀刃劈飞流失,甲末跃出的瞬间将钟锦推向莫上麟,随即宣王抱住她翻上二层,推门进屋。

钟锦的视线仍隔着窗落在外面那暗卫上。

他的反应太快了,那刀锋刮过后背时的威压与简梨不相上下,甚至因为兵器不同而更增加一层悍然。船上其余数位也皆是如此,如果那日是他们在坝上,那支箭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

所以亥令对于莫上麟来说真的很重要,才会让这样一个执棋的人留下漏洞。

眸光微暗,她忽然想起这人曾经的失明,算时间应该是大应建朝头两年。

那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面的厮杀已经不再激烈,甚至结束的有些过快,她忽然觉得一种莫名恐惧压上后脑,转身的瞬间莫上麟抱她劈窗跃出!

对岸房屋中居然出现一架重型弩器,火箭正中船舱。

“……十四连弩,被改成了这样。”

她喃了一声,就感觉劈天盖地的箭雨中自己几乎没有落过地,继而被丢上烈马。

“报寿宴那仇啊,城防重器出现在这儿。太子的势力从蜀中搬来了这里?”

身后人冷笑:“是老头子坐不住了。莫瀚汐不反是死,反了杀不了本王还是死,不知道这滋味他熟不熟悉!”

这话古怪,电光火石间钟锦便想到那个几乎被大应除名的五皇子,忽然回头。

连日没什么起伏的面孔竟然显出色彩,在这逃命的烟尘中让莫上麟一怔。

“看来待在王爷身边的人都不安全,非死即散呐。”

这一句话像拿心头血凝成的利箭,比身后无数流失狠辣万倍,偏生这人说时还眼角微翘,锋利轮廓隐隐破茧而出,简直是猫儿露了牙。

莫上麟恨不得现在就含住那利齿。

然而钟锦勾完便转回头,声音黏冷而危险:“这里是最可能受袭击的地方,接应布局的足够,不要拖!十四连弩上我留了个错漏,还不到暴露的时候。”

“真狠啊靳大人。”

风将那声音吹得阴,又混着一股矛盾的亢奋,莫上麟张开手指后所有暗卫散入民巷,早就整编过的械师立刻在御林护卫下转进各处宅院,一时春风化雨,落地无形。

这处江边县城很快只剩他们一个显眼目标,莫上麟勾刀抛出一枚铜丸,紧随而来的箭矢避之不及,顷刻炸出烈火!

这动静把马上二人都吓了一跳,受惊的马匹骤然失控,朝前疾逃而出。莫上麟控住缰绳后揽紧钟锦,喘气:“你们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搞出来了个什么?还以为万刻发整日都在研究如何让叉子更适合左手吃饭。”

她笑:“还没名字,一点小实验。”

钟锦明显还在回味,火光冲天的效果震慑力极佳,爆炸碎片射程不短,不过离热武器还差的远。这座县城最大的弱点便是没有城墙,几个混乱后他们已跃离人群,向云北直冲而去。

当能隐约瞧见城门的时候,钟锦突然回头:“王爷,如果再废一只手,你我当真两断了。”

“是。”他偏下头,齿尖在她耳垂上磨了一磨,狠道,“但不会有那一天。”

钟锦很轻很淡地笑了一下,遥遥望过去。

城墙之上,弓箭高悬。

真正站到砖墙面前,人才能感觉到四丈危崖扑面而来的压迫,更遑论被利器指喉。

“阵前至少五百人,还不错。”钟锦舔唇。

一种对险境的疯迷在两人瞳孔一闪而过,莫上麟一手包住她左腕,指腹打旋。

“可惜,不能一战。”

墙上很快出现骚动,片刻后墙下列阵变换队形,让开一条路,莫上麟驱马而入。

城门轰了一声,打开的那一刻烟尘涌起,把诸多稀碎声响都淹没其中。

全部防备和心神都在此刻最为薄弱,那吹箫刀忽然后挽,钟锦只感觉到数枚羽箭扎入四周泥地,割破空气的风尚未吹乱发髻,马蹄已驰骋入城。

连日水路,能闹市跑马一回也算畅快,她忍着腰脊颠撞没说,整个人忽然被往上提了一下。

脊窝顶到那块软肉,她眯眼:“王爷,我还没消气呢。”

她看不到身后人飞扬的神色,一身戾气堪称流光溢彩,直到刹停在官驿之前,单手下了马,莫上麟才偏过头。

“好,你气着。”

然后驿站里出来人。

“来的真慢啊三殿下!”穿的孔雀开屏似的家伙一下冒出,“呃你是……是那个冶阁首智、带领大家一起作弊的那个靳衷,靳小公子!”

天空一声巨响,粱孔雀闪亮回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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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不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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