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立政殿。金炉香烬,漏声续断,阵阵寒凉。
“你可是善儿?”皇后扶着丫鬟的手两步并做一步的往下走,眼中有些不敢置信。伸手就要摸上兰槐的脸。其实不用问都知道答案,因为这和她的亡妹长得实在太像了!
兰槐别过脸,后退了几步,躬身行礼:“娘娘千岁。”
皇后尴尬的收回手,吩咐人给她赐座,又命人端来一碗莲花羹:“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便是这甜到心里的莲花羹了,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口味变了没有。方才我一回来就叫人熬上了。”
兰槐瞥见那莲花羹上还飘有几颗晒干的桂花,勉力撑起一丝笑:“多谢娘娘,只是夜深了,不好吃甜的。”
“什么时候来的长安?怎么不给我支个信儿?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提,我定……”话还没说完就被兰槐打断。
“替父亲运货而已,皇后身份金贵,还是别和我们商贾之人打交道,沾上味道可就不好了。”
话音刚落,侍女们都暗暗盯着皇后的神情,生怕她将手里的碗砸碎。
“你今日弹得一手好琵琶,连我都听入迷了,真是有你阿娘当年的模样。”皇后目中流露出赞赏之色,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你的赏赐礼单明日便送往你府上。”
兰槐突然跪在地上,双手交握举在胸前:“请皇后娘娘收回成命,我不需要赏赐,也无意深谙琴道。”
“你可是在怨恨怜儿?”皇后在宴席上就看出两人之间古怪的氛围,知晓定是发生了一点口角:“她做事莽撞,但到底是个直率热烈的性子。反倒你身边的丹阳,心思重,你可要当心!我要你明白,我和萧家不一样,姨母永远会站在你这边的。”
听完这席话,兰槐心里泛出点冷:“民女未曾有过姨母,我阿娘自幼孤露,更没有什么兄弟姐妹!”
皇后怔住,随即苦笑一声:“你到底还是头倔驴子!亲情是这个世道上永远割不断的一条纽带,你明白吗?”
“亲情?”兰槐嗫嚅一声。她活到现在,还不曾体会过亲情的滋味。
见她像是开了窍,皇后笑着竖起手指细数,“对啊,阿娘阿耶、阿姊阿兄之间的纽带是断不掉的啊……”
“你们对她何来的什么亲情?”兰槐情绪突然激动,眼眶一酸,泪花不停地打转:“当年她在成王府后花园的水池里快死了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谁告诉你的?”皇后脸色刷的一下苍白,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兰槐掀开裙摆站起来,一步一步慢慢朝台阶上走去,在皇后身旁停住:“那本日记我看到了。”
她至死都能记得。那年她刚满八岁,是父亲来接走她的前一夜,跑去母亲的闺房里一个人呆了一整夜。也正是那一夜,她发现了母亲的秘密。
九月十八,明日成王府的人要来迎亲,也不知山君收到消息了没有……
十月二十八,成王好暴躁,对我一点也不好,可我不敢让家里知道,平时还要装作很恩爱的样子。不过我怀孕了,现在他也不敢再打我了……
十二月隆冬,死掉会不会好过一点,可是我的善儿怎么办。
第二年夏,我的小善儿出生了,皱巴巴的,好丑,不过我喜欢。成王的性子越发古怪,连我的善儿都要被他骂一顿……
次年春初,天好冷,湖水好冰,为什么要救我上来。善儿,阿娘对不起你……
……
“你们都看过,对吗?为了所谓的利益将她推进深渊,事发后又没有一个人替她伸冤,连救她的心思都没有!”兰槐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模糊的看不清面前人的神情:“是我父亲不远万里来接她,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师,没日没夜的照顾她才捡回来一条命!”
“善儿,姨母也想救你娘,可当时我还是个未出阁的小丫头,成王也一直威胁你外祖父。”皇后伸出手想抱抱兰槐,却被兰槐撇开,只好又道:“你母亲对外宣布去世之后,我就跪着求你祖父让他接你回到萧府……”
“接回萧府?把我关在一间小院子里,不允许出门,只能等你们搁几个月过来看我?”兰槐说完,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她现在一想到在萧府的日子都觉得那是人间炼狱。
“不,不是的。当时成王还没有倒台,你祖父只是不敢将你放在明面上养着。我们都是疼爱你的。”皇后紧紧抱住兰槐,毫不在意自己平日端庄的形象,“前些日子你祖父还去给阿姊上了香,念叨着你呢。”
兰槐闭眼,良久,平静地说道:“我累了。”
说罢,她使劲掰开皇后的手臂,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向外走。倏地,又想起什么似得,顿在原地,扬声道:“那枚玉符我已经送给别人了,还有我姓兰,不信萧,更不姓李!”
当年,兰山君力排众议娶了二嫁并且重病在床的萧龄,并在她病情好转之后历尽艰险将李善接回家抚养。在成王倒台后,李善上了兰家的族谱,更名为兰槐。萧龄死后,兰山君怕兰槐想不开,又从宗室中过继了一个哥哥过来陪着她。
兰家祖母也可怜兰槐的紧,躬亲抚养,一点苦头都没让她吃过。想到这,兰槐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怎么都止不住。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无人的宫道上,只知道走了很久,却不知走到了哪里。
一夕惊雷,狂风掠过,吹起兰槐的裙摆。一颗,三颗,九颗硕大的雨珠砸落在地,雨声潺潺,不一会儿就沾湿了头发。泪水混杂着雨露,寒风袭过,透心的凉。
兰槐坚持不住,蹲在地上环抱着双臂,无声落泪。不远处,一位墨衣男子撑着一把伞缓缓走来,将伞向她那端倾斜。
感受到头顶不再有雨滴敲打,兰槐昂起头,看向来人。
是柳继真。
兰槐赶紧用冰凉的手抹去脸上的水渍,又慌乱的整理发髻。今夜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了仪态。
“擦擦吧。”柳继真从怀里掏出一张淡蓝色的手帕,低头弯腰,“今夜我未曾见到过你。”
说罢,便将伞柄放在兰槐的手中,走向雨幕中。
兰槐的视线聚焦到那张手帕上,上面绣着开了的兰花,一看便出自女人之手。她握紧手中的伞柄,猛地一站起来,眼前却黑乎乎的。眩晕了几秒,便朝身后跑去,直到跑到他的身后。
“这伞很大。”兰槐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过的原因,像极了冬日里的冰晶。
这伞很大,我的意思是,可以打两个人。
柳继真没有说话,兰槐却将手抬高,遮住他的头顶。
“阿嚏!”兰槐打了一个喷嚏。
柳继真也意识到了两人的身高差距,举高了她会被淋湿,举低了自己又遮不住。他瘪瘪嘴,朝四周望去,旁边刚好有一座宫殿,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是皇子公主上学的地方。
他接过兰槐手中的伞柄,微微侧过身,挡住飘来的斜雨,朝那边抬头“去屋檐下躲一会。”
兰槐颔首,头一直盯着自己被打湿裙摆,同时也在观察身边的那个长靴。
“你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兰槐拧了拧衣袖上的积水,似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连连解释:“我没有要打探你行踪的意思,只是觉得很巧。”
“来宫里办点事。”柳继真将伞收起,散漫回复:“兰大娘子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
“嗯。”兰槐沉沉应了一声,想到人家是护国安邦的大将军,出现在宫里也没什么奇怪的。也没再开口,忧心忡忡的看向缠绵的雨,不知还要下多久。
这雨像是能听见她的心声一般,雨势逐渐减小,一个时辰之后彻底停了。兰槐侧头望向身边的男人,只见他倚着石柱睡着了。
“春天的雨凉嗖嗖的竟也能睡着。”她无意识的嘟囔一句。
哪知下一秒那男人就睁开了双眼,“下雪的荒原我都能席地而睡,这又算得了什么?”
兰槐一惊,多年的教养使她没叫出声来。柳继真朝她扫过一眼,将手放在外面,“确实没下雨了。”他一步跃下四层台阶,正要抬步走,转头一看,那个小娘子还在原地。
“你怎么不走?”
“腿……腿麻了。”兰槐有些羞赧,脸上也带了些不正常的红晕,庆幸实在黑夜。
柳继真无奈摆摆手,将手上的油纸伞丢了过去:“自己杵着慢慢走吧,沿着宫道一直走便能出去!”说罢,大步流星,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兰槐的视线之中。
兰槐盯着被自己稳稳当当接住的伞,有些惊讶。是自己接的好还是他的准头高?身旁没了人,方才的悲伤又卷土重来,她敛敛睫毛,将不稳定的情绪压下,撑起伞身就朝宫门走走。
香菱是在子时三刻看见拄拐而来的兰槐,连忙上前搀扶,语气焦急:“娘子,你怎么搞成这幅模样了?我还以为皇后会让你雨后再出来呢。”
上了车,香菱取来车上备好的斗篷给她围了上去,又将她的手捧在手心之中给她哈气,“心疼死我了,要是咱们在苏州,天高皇帝远的,哪能受这种气。”
兰槐仿佛又恢复到平常淡漠的神色,只吩咐车夫快些走,幸好因为上巳没有宵禁。
*
雨初晴,水风清,园中池塘上的荷叶露珠清圆,樱树下遍地残花。
“拿水冲冲不就能扫掉吗?说你蠢你还不信!”香菱站在樱树下的青石板上,对洒扫丫鬟指指点点,感叹一声真不如兰家的干活利索。
兰槐拿着一碗鱼食,坐在池塘边挑逗里面的锦鲤。一旁的石桌上摆着一幅还未干透的画卷,画的便是这红鲤戏荷。
“娘子,这长安就是不一样。一个丫鬟竟也有娘子做派,真是不得了不得了。”香菱端来一盘瓜果,嘴碎道。
兰槐这时也将鱼食搁置在一旁,甩甩手:“人家以前是伺候大户人家的,那些娘子们学的自然也耳濡目染。”
香菱无可奈何的叹口气,摆摆手:“得,算我触霉了。”
“丹阳那边醒了吗?”兰槐拿起印章,仔细端详印下去的位置。
“清醒了,昨夜还是许郎君送她回宫的呢。今日一早就差人来说明日的宴席你也一定要去。”
兰槐皱紧眉头,摇摇头,不知是对“许郎君送回宫”不满,还是对印的位置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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