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的生长痛

我爱的少年正在经历他的生长痛。

他的苦难与悲痛来得平静而又迟缓,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忘记了他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风暴。人的一生总是要遭受一场破坏性的劫难,若幸运的挺过去了,那么他这一辈子就不再会有恐惧;若因此遭受了冲击,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死亡而已。对于我来说,死亡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但他不是,他有比死亡还要害怕的事情。我忘记了,我在遭受内心的冲击时,他也在忍受他苦痛的折磨。

当我想起他一次,他就在我的脑海里又活了一次,生了再死,死了再生,如此反复,最后他用他的死亡成就了新的我。

“真嗣君,人的一生总是与痛苦并存下去的。”我突然又想起了当时的他与我说的话。那时的我像是他最虔诚的信徒般盲目的仰慕他,对于他所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他出现在了正确的时间,然后恰好的拯救了陷入在苦痛中的我。天和地利人时,缺一不可,所以我才相信了他的所有,以为他无所不能,像是救赎主般将我从深渊中拯救了出来,包容了我的一切。那时的我天真不已,相信了他的谎言,依赖着他的一切。

他和我一样年轻,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的感情却来得平淡而又温柔,像是在某一天成长为了大人,然后平静地坐在了我的身边,安静地听取我的诉求,宽慰了我的懦弱。他才十四岁,懂得的事情却很多,这本来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实。人如果没有经历过他人的苦难,是无法真正的与他人感同身受的,原谅我回避了这个事实。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能够早点发现的话,能够为他做点什么的话,那么他是不是就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下来。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够像个别人一样生活下去,正常的平静地度过这一生。”那是我第一次和他吐露我的真心话,“那你呢,薰?”我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正视他的情感,从来都是我向他索取,他也容忍了我的任性,我却没能为他做些什么。

“你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他淡淡的笑了,笑得温柔而又平静,然后没有再和我说关于他的一切。

有时候我也想他能够多和我说些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却总是摇摇头拒绝了我。“我的事情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是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后来我才知道这不是他拒绝我的借口,而是他的事实本就如此。比起我来说,他的从前太过空白,连他的感情也是平淡的,好似他就这样突然的出现,带着自己的使命来到了这里,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当我听到他的话后,我的眼睛莫名的酸涩起来,有点想哭,但我还是抑制住了自己没来由的悲伤,不想让他看到我哭泣时的模样,于是我抱住了他,“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是彼此的影子,是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这份情感有多么的沉重。令我意外的是,他居然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回抱住了我。

他说,“真嗣君,我本就是为了你才诞生于世的。”

那一刻,我的内心掀起了一场猛烈的风暴,然后吞噬了我的所有。

直到最后,我也哭了,像是父亲母亲般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抚他此刻不安的内心,就像是他为我所做的那样,接纳了他的所有。

我突然不想死了,想要为一个人活下去。

人没有爱是不会死的,但人有了爱,就会活下去。

那年夏天,我爱上了一个人少年,渴望着能够和他长大成人,然后生活在彼此存在的世界中。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够容忍这个世界的不公。

我想等我成长为一个更好的人时,才和他诉说我的爱意。

我的身体如同我的爱意般野蛮的生长着,个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比他还要高。但薰却像是停止了发育一样,一直都是十四岁的模样。当我提及这件事时,他笑得很开心,“现在的你不就像别人般生活下去吗?”我听到他的话后,也高兴了起来,和他做出了承诺,“等我成长为一个大人时,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是什么事?”他好奇的凑过他的耳朵过来。

“秘密。”我神秘的笑了。

我沉浸在了自己的期待与喜悦中,却忽视了他迟来的青春期。

他直到最后也没有长大成人,永远的留在了十四岁的年纪。

一九九年,世界遭受了一次冲击,人们是在死亡中迎来了新世纪。

“真嗣君。”他突然喊了我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的泪水,“为我活下去吧,就像是你一直做的那样。”他平淡的面对这将要来临的死亡,笑得温柔而又悲伤,让我以为他也是害怕死亡的,事实上他有比死亡还要害怕的事情,“很抱歉,我不能和你一样长大成人了。”他每说一句话,都是他生命的倒计时,“我爱你,胜过一切。”这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是在经历他的死亡的同时,也迎来了我迟来的十八岁。

我目睹了他的死亡,他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我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即便如此,我也要忍受着所有的心碎活下去。

“赫费斯提翁死了,亚历山大也没有独活。”我突然想起了课堂上老师说的那句话,然后哭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喊着那个人的名字,以为他就会这样回来。

我所期待的十八岁是建立在少年的死亡上的,这是我不得不回避的事实。

他的死,成为了我余生的诅咒。

好想就这样突然的死去。这是现在的我唯一的诉求。

“真嗣君,你是不是爱着什么人?”喝醉酒的中学同学突然提及了这件事情。

“你为什么会这么说?”我小心的搀扶着这位并不熟悉的同学,艰难地前进。

“感觉你和以前不同了。”那个人想了一会,“现在的你就像是一个活着的死人。”

“他已经死了,死了有十四年。”

我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我相信他还会回来。

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才十四岁,死的时候也是十四岁。

“今天的我也很想你。”我对着镜子前的自己苦笑着。

“你在想着什么?”我每想起他一次,他就又活了一次。

“在想今天的你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死了,我因此活了下来;我死了,他也会跟着我死去。

所以,他才会用他的死留住了我。

他悄悄地来,然后悄悄地走了,直到死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

只有时间和爱会治愈一切,可是我什么也没有。

我的少年经历了他的生长痛,于是我的苦痛就变成了他的。

“薰,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吧?”

“真嗣君,我本就是为了你才诞生于世的。”

直到死亡分离了我们,然后他在我的脑海里得以永生。

我想起我从前养了一只金鱼,它没有活过三天就死了,然后我将它埋在我的花盆里,成为了花的养分,等到春天来的时候,它就会跟着春天又活了一次。事实上,我并没有将它的死亡放在心上,以为这样子做就能够拯救它。但我忘记了,死了的事物是不会再活过来的。

我才想起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有些事早就在开始时就标注好了价格。

我后悔了,后悔自己做出了选择。

因此,活过来吧,薰。

“即便你们无法相爱,你也希望他能够活下去吗?”

“是的,我爱他胜过我的一切。”

他和我做出同样的决定,他不会有任何未来的可能了,但我不是。

所以,他才会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的一切。

我在恨着他的同时也爱着他,爱可以忘记,但恨不是。

我不会原谅他的。

“初次见面,我是薰。”他伸出了他的一只手,就像是他重复做的选择一样。

“你好,我是真嗣君。”黑色眼睛的少年牵住了他的手。

他们在轮回的循环中反复的挣扎着,谁也不会放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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