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谢迁尧果真时常往祥福楼跑,就如沈旭芸所言,谢浔成了阿泰的先生。
楼内的伙计管事们只道是沈小姐请来了一位相貌堂堂的调琴师。终日除了睡到日上三竿跑来楼里听戏,便是窝在台后带着阿泰摆弄乐器,很是清闲。
正巧谢迁尧来的第二日沈家班主就出远门了,说是去收集民谣,实则都知是约上好友去荃山的竹亭买醉,好在沈旭芸早已独当一面,沈逑也放心。
急性子的班主不在,众人平日里紧绷着的弦都松了不少,加之这几日天气回暖,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忙碌中也透出些从容的味道。
午后阳光甚好,沈旭芸就坐在后院的桂花树下,桂花树叶的缝隙里溢出点点光斑,打在沈旭芸衣衫上。
她低头挑拣着一小筐的金黄的桂花,将枯花与小枝叶分出来,想到来年又是一坛桂酿,不禁有些愉悦。
“我受不了了!”阿泰大叫着从后门冲出,木门不堪重负发出巨大的声响,打破了这后院午后难得的恬静。
“阿泰,行事切莫心焦火燎。”沈旭芸仍旧低着头,没有看他。
“那个谢迁尧,怎能如此教人!”
沈旭芸放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看着满脸涨红的阿泰,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早起搬琴他卧床不起,我调弦他小憩片刻,我问他谱子如何改他使唤我给他沏壶茶!”
“之后呢?”
“我忍无可忍向他埋怨了一回,他竟直接撂挑子走人,害我抱着琴等了他整整三个时辰!”
沈旭芸没忍住,竟是笑了出来。
“啊,小姐你竟也笑话我!”阿泰气不打一处来,越想越来火。
事实而言沈旭芸也不止一次看见谢迁尧搬个藤椅在后台卧着,而阿泰坐在一旁鼓着腮帮子大汗淋漓地矫弦。
阿泰怕是也没想到对上谢迁尧这人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似的。
半晌沈旭芸才敛了笑,轻声问道:“阿泰,他这般对你,你却仍等了他三个时辰?”
阿泰有些不好意思,人冷静不少,语气仍是有些别扭:“……是。”
“你看,你到底还是认他这个先生的。”
阿泰挠着鼻子,仍是不服气道:“……我承认,他着实有两把刷子,可这人也太不把我当回事儿了。”
沈旭芸笑着看他那副纠结的模样,有些欣慰。
着实难得,阿泰长久以来都是一个冲动的脾性,而偏偏沈逑也是个暴脾气,这两人遇上往往和吃了火药一般互不相让。
而谢迁尧不一样,阿泰遇上他就像是凶悍的昆虫遇上粘稠的树脂,空有一身蛮力,却无处施展。
她轻轻拨去手上的枝叶,将装满桂花的竹筐拾起:“不过你说的在理,走,随我一同去说说他。”
“好!”阿泰看沈旭芸要出面,眼睛都亮了,争着要帮沈旭芸端那竹筐,神采奕奕,随着沈旭芸入了屋。
不出所料,谢迁尧此时正躺在藤椅上小憩,午后的里屋也是暗暗的,唯有几簇光顺着仅有的一扇窗洒进来,他呼吸很轻,屋里静得只能听到窗外偶尔的几声鸟鸣。
阿泰一进来看谢迁尧一动不动躺着,莫名拘谨起来,站在门口没再往前走的意思。
沈旭芸看了阿泰一眼,阿泰别过脸与沈旭芸疑惑的目光错开,沈旭芸便抬腿就往里去。
走近了,她才开口道:“谢迁尧,别在这歇着,这幕后屋子常年阴暗湿气重,当心着了凉。”
沈旭芸声音不大,但在屋内的都能听得清楚,可那躺着的人半晌没个动静。
疑是仍未醒来,沈旭芸竟也不喊了。她在一旁缓缓坐下,任由双腿沐浴在日光中,竟随性享受起这午后难得的闲暇。
阿泰看看阖着眼一动不动的谢迁尧,又看从容不迫的沈旭芸,心里饶是再急却也没处发泄,只得闷着股劲耐着等。
半晌,谢迁尧方才有所动静,他悠悠转醒,斜眼便见沈旭芸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桂树出神。
他掀起上身那层薄褥子,坐起身来:“原是沈小姐来了,有失远迎。”
沈旭芸听见他动静方才回了神,盯着屋外久了,眼前自是白花花一片,些许恍惚:“无妨,看你睡得沉,便等了片刻。”
谢迁尧蹙眉散了散困意,定睛便见阿泰气势汹汹堵在那门外瞧着他,约莫仗着有沈旭芸在,那神情颇为嚣张。
“这番瞅着我做甚,我欠了你银两?”
“哼!少班主你瞧他全然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沈旭芸看阿泰冲着她好一番挤眉弄眼只觉颇为有趣,难掩笑意向谢迁尧道:“方才阿泰同我说,昨日你让他抱着琴候了几个时辰?”
谢迁尧摆手辩驳道:“可不兴这般冤枉人。在下昨日分明是去了东市择弦,还为这小子捎了几根糖葫芦……”
说罢还瞅一眼不远处的阿泰:“阿泰,你怎能这般忘恩负义。”
阿泰瞠目结舌,未曾想那原以为谢迁尧拿来赔罪的糖葫芦,临了竟成了他辩驳的好由头。
一想到那时谢迁尧微俯下身,手里握着那晶莹剔透的糖葫芦,难得慈眉善目地看着他轻声道,要不要来一根?
阿泰气不打一处来,瞪着谢迁尧言语都不利索了:“你……你!”
谢迁尧仍旧波澜不惊,又道:“再者,我何曾说过要你候着我?”
最后还点评阿泰道:“你这孩子,不懂变通。”
沈旭芸在一旁展颜看着这二人对擂,嘴角微扬但并未出声。谢迁尧这一番下来定了音,她再言语也是画蛇添足。
阿泰仍旧是将希望寄予沈旭芸:“少班主,您看他!”
谢迁尧端起两杯茶,起身便往这边走。将茶一杯递给沈旭芸,沈旭芸从善如流接下:“阿泰年幼,你也不宜太苛责。”
谢迁尧点头笑纳,便将一杯要拿给外头沐在光里的阿泰,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的孩子,血气方刚,永远都是一副精力使不完的模样。
“你瞧,皆是误会一场。尝尝我新沏的菊花茶。清热祛火,疏风散热,正宜降火。”
“又是茶,我不喝!”阿泰大喊一声,甩开膀子转头就跑了,看不清表情。
留下的沈旭芸倒是自如,垂目坐在一旁品茶:“不论如何,阿泰的事,我当谢你。”
谢迁尧朝外瞅一眼,阿泰果真头也不回地跑远了,他方才回过身来:“才教了几日不到,沈小姐不必这般客气,阿泰很聪慧,就算在乐曲上,将来也绝非等闲之辈。”
沈旭芸颔首赞许,转而想起什么,看向哈欠连连的谢迁尧:“对了,你将阿泰气跑了,以那孩子的脾性,今日都应是不会再出现了。这下何人同我上街?”
谢迁尧懒腰伸得利索,笑道:“沈小姐若不嫌弃,我陪同便好。成天陪着那小子拨弦,骨头都卧软了。”
沈旭芸未曾犹豫,直接应了:“好,那我去前厅等你。”
人还没走两步,沈旭芸却站住了,回眸时,簪子上的玉珠被这回首的动作碰在一起,叮铃作响。
“入秋了,记得添衣。”
有道是回眸一笑百媚生,沈旭芸这般的样貌更是如同巨鲲入海,激起人心中一番涟漪。谢迁尧就这么定在原地目送沈旭芸离去,未曾言语。
晌午后的街上也是熙熙攘攘,沈旭芸添了顶帷帽,白纱飘然下若隐若现的面庞,俨然一副仙人下凡的模样。
出门前沈旭芸玩笑说,今日一应开销由他谢公子买单,谢迁尧笑而不语。
沈旭芸只觉是玩笑话,临走时却看见了谢浔腰间别着一鼓囊囊的荷包。
这人竟是当了真。
桂酿要醇厚的白酒,沈旭芸此番寻的便是酒铺,二人出了门后便一路向北去。
皇都终究是皇都,一如过去百年一般,车水马龙,繁花似锦。但沈旭芸很清楚,着来来往往满面春风的皆是达官贵人,他们眼中融不进皇都大街上日渐增多的乞人与无家可归的孩童。
“这皇都的乞丐,看来也不比棣州少。”谢迁尧的声音打断了沈旭芸的思绪。
“但总有人能改变这些不是吗。”沈旭芸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却停下脚步站在了路边。
谢迁尧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是个抱着竹篓坐在路边的乞儿,看起来十岁不到,身躯佝偻,磨破的草鞋露出布满老茧的脚板,目光闪躲,偶尔撇两眼来往的人。
沈旭芸步至那孩童面前缓缓蹲下,二人目光持平,她柔和地问道:“你是哪里人?”
“……”那乞儿不说话,反而越过沈旭芸,看向她身后高高大大的谢迁尧,眼里尽是胆怯,闪躲谢迁尧的目光。
谢迁尧瞬间明了,转身走远为二人留出空间。
“回贵人,是……卞州的。”
太祖皇帝征战时,便是以卞州为界,与胡族大汗约法三章,互不干涉。卞州屹立百年阻隔两族,实乃当之无愧的边疆重城。
“卞州苦寒,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真辛苦。”沈旭芸看着那乞儿面上脏污,看着她眸子却带着孩童独有的澄澈。
沈正想从绣花荷包中取银两,一只手却从她的侧边抢先伸了过来。
“给你。”谢迁尧言简意赅,手上元宝金光灿灿,看得那孩子当场愣在原地,眼睛都直了。
沈旭芸徒然笑出声:“谢公子果真豪爽大气。”
“不是说今日我买单?”谢迁尧也走近蹲下,将元宝在那孩子眼前晃晃,“别发愣了,拿着。”
等那孩子反应过来时,二人已经走了一段路程了,金元宝不小,在手上的份量着实不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是梦。
“我一句玩笑话,你竟也当真。”沈旭芸在蒙蒙白纱间看谢迁尧静静整理自己腰上的荷包。
谢迁尧正要开口,却被身后一声稚嫩的喊声打断。
“二位贵人留步!”
他们不约而同回过头去,是方才那个乞儿。那孩子喊完便闭口不言,眼中盈着泪,嘴唇发白,张口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
谢迁尧先开口:“你……”
没成想那孩子竟扑通一声生生跪下,将谢迁尧的话给堵了回去。他对着二人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响头,全然不顾蹭了一身的尘土。
沈旭芸片刻不曾犹豫,抬手回礼。谢迁尧只撇了她一眼,紧跟着抬手向那孩子作了一揖。
“沈小姐,你经常施舍乞人?”这一路上少说施舍了十几个乞丐,主要是沈旭芸自掏腰包,时而是谢迁尧见缝插针。二人走在东市的街上,她方才听谢迁尧问道。
“人生苦短,看到便帮上一帮。若能如一场甘霖出现他人的生命中,也不失为一桩好事。这是我爹自幼教于我的,亦是沈家十几代传下来的习惯。”沈旭芸答得从善如流,似是早就知道谢迁尧要问。
“这世间苦难者数之不尽,你救得了他们一时,又如何保他们一世?”
沈旭芸停下脚步,脸庞笼罩在白纱中,谢迁尧看不见她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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