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秋夜幕后扶弦乐

是谢浔。

沈旭芸站起身,前去为他开了门。这会儿还是幕中,后台里人不少。戏班里众人是第一次见谢浔,眼中是好奇中带着些许戒备。没成想有这么多人,谢浔有些尴尬:“……诸位好。”

“这位公子是我请来的客人,诸位不必在意。”

有了沈旭芸解释,加之谢浔人长得出挑,面容也和善,众人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也轻松许多,没过多久便热闹如初。

沈旭芸这会才开口问:“谢公子怎来我们后台了?”

没想到谢浔却指指沈旭芸身侧的那排硬弦:“这琴,我可以碰么?”

“自然。”

谢浔低下身,轻轻摩挲着琴面,问道:“方才那一场,用的是哪把?”

“左手边那一把。”沈旭芸一面指着那琴,一面饶有兴趣地看谢浔轻挑琴弦,凑近耳朵听它们发出悦耳的弦音。

“果然如此,我今早就听到有调子不对。容妃离乡本身殇情,这弦调的紧了几分,忧愁便淡了几分。”

沈旭芸见谢浔所言句句击中要害,笑道:“我从昨日便有这般感觉,谢公子竟能直击源头,令人叹服。”

阿泰这会刚被沈班主放了回来,进门便听到沈旭芸这么一句,他脱口而出:“啊?哪不对啊?”

沈旭芸挑着眉朝阿泰使了个眼色,向他示意坐在角落的谢浔。

分明是让他自己去问的意思。

阿泰遂看向谢浔,一直以来都是他保养照顾这些乐器,谢浔这一来,他颇有些被鸠占鹊巢的不快。阿泰踱步似地走到谢浔身边,谢浔被挡了光却也没抬眼。

“你怎么在这?”

谢浔没有答复。

阿泰再问:“你……怎么听出这些个名堂的。”

谢浔指了指身旁的木椅:“坐,我教你。”

“谁要你教!”话是这么说,阿泰还是磨磨蹭蹭地坐下了。

阿泰年纪不大,瞧见他手指上的茧倒是不薄,谢浔将手上的那把交给阿泰:“来一曲?”

“要我来弹?”

“对,想听一回独奏。”

“……成。”阿泰接过那把硬弦,调整了个姿势,说弹就弹。

硬弦调子高昂,加之阿泰拨弦调子又紧又重,一曲往后颇有些豪横之气。

“怎么样?”阿泰一曲下来脸涨得有些红,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看来分外享受。

谢浔附和:“好听。”

他顺手拿起身边的另一把,轻轻勾起四弦:“你再听这把。凑近些,听尾音。”

阿泰皱着眉头死死盯住琴弦,在第三遍拨起时他突然抓住了一丝痕迹,惊呼道:“不对,音高了!”

顺着谢浔的话,阿泰渐入佳境,那专注劲令身边的人都感慨道:“这孩子真是个琴痴。”

沈旭芸也在不远处看着,不过她看的是谢浔。

谢浔调音的时候闭着眼,微微蹙眉,耳朵贴着琴身几乎要挨上去,一手托着琴底一手轻扭硬弦的旋钮。

宽松的广袖沿着抬起的手臂滑落到手肘处,谢浔的手臂不细,白得有种暖意,像北方胡人的奶茶。

他扳动调音的旋钮时用了劲,修长的指头上的骨节很分明,那是一双执笔的手。

在谢浔抬头拿琴的间隙,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

后台怕走水点的灯少,物什虽杂却不乱,每把乐器皆在墙边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影人、挑杆、颜料,或是未被雕琢过的皮纸,摆放皆是井井有条,给人一种有条不紊的从容感,就如同谢浔给人的初次印象一般。

沈旭芸难得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自在,先一步移开了眼,准备去督促众人预备下一场。

而这一头,仅仅是调音阿泰就缠着谢浔调了几个时辰,直到沈逑叫人来招呼他去帮着清场,阿泰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走前还嘱咐谢浔:“晚些时候,你继续教我!”

“我累了。”谢浔摆摆手送走了阿泰。

“哎,你——”阿泰瞪着眼正要跳起,却被沈逑一起叫来的伙计二话不说拽走了。

沈旭芸提着食盒回来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后台点起烛火。而谢浔还在那坐着,四下一片寂静,他轻轻抚摸着那木制琴身上天然的纹理。

沈旭芸将食盒放在一旁,静静地坐在了谢浔旁边。谢浔知道是她来了,将手收了回来:“夜里风大,我闻着,是桂花开了。”

“楼后种了满园的桂,常有人说桂花招摇,俗气,我却喜欢得紧。”沈旭芸说着,夜里桂花暗香浮动,花香仍在她的鼻尖若隐若现。

“沈小姐,世人爱菊爱牡丹,你却爱桂花,很特别。”话是出自真心,谢浔的确从未见过沈旭芸这般的女子。

“自甘沉寂一年之久,只待这三两日的香气迷人,这花中毅力,怎由得世人评说?”

“有理,受教了。”谢浔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谈这些了,你这半日滴水未进,”沈旭芸说罢,伸手将那食盒提来,“尝尝我们沈家楼的手艺如何?”

伴随着沈旭芸的动作,食盒随着漫起的热气被轻轻掀起,露出几只被捏成玉兔状的米糕,白白嫩嫩地卧在盘里,很是可人。

“听闻棣州人喜甜不吃辣,特意挑的,”携着面点独有的香气,沈旭芸将盛着食物的盘子端出来,“谢公子,与我说说棣州吧,我还从未去过。”

谢浔看着那米糕上漫起的水珠在火光闪烁下晶莹剔透:“棣州的水很清,桥也多,雨更多。”

“真美。”沈旭芸撑着下巴,靠着谢浔这寥寥几句想象着只在话本上看过的江南风光。

“不美了。如今的棣州世风日下,天灾、**,收成远不如当年。”

沈旭芸没有接话,只是沉思。半晌,沈旭芸问:“谢公子,如今世道,你如何看?”

四下无人,谢浔说起来竟也是毫不避讳:“无解。肉食者骄奢淫逸,为官者趋炎附势。皇都现下还是一派祥和,实则早已千疮百孔。思来想去,不如在棣州养老。”

没想到沈旭芸却被逗笑了:“能在江南养老,倒也不错。”

谢浔眼里还看着一旁的琴弦,嘴上却是不假思索道:“你心中可不是这般想的。”

沈旭芸轻轻托起一旁的烛台,照亮了眼前人。那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谢浔的时,是火一般的明亮,似有言不尽的希望与光芒。

后台静得只能听到烛火灼蜡时的滋滋声响,而谢浔清清楚楚听到了沈旭芸吐出的每一字。

“谢公子,你笔下的一纸宏图,写的是吏治清明,百姓安乐,万家灯火阑珊。我生来就未曾见过你笔下的那番世界,我想亲眼见一回。”

“……抱歉。”

“为何?”被他第两回果断地拒绝,沈旭芸有些没来由的郁闷,“谢公子,你才华横溢,本当为经世之才,这般明珠蒙尘,令人不忍。”

谢浔安静地嗅着窗外隐隐约约的桂花清香,他淡然地看着沈旭芸开口道:“在下随性惯了,亦非胸怀大志之人。沈小姐,见谅。”

语毕,二人再次陷入沉默,沈旭芸知道此时再追问已无意义,她转而道“谢公子,我还有一事相求。”

谢浔眉头一挑,笑意不易察觉:“又来?”

说罢他还点评了一下手中的米糕:“这米糕倒是不错,甜而不腻。”

“可能确实有些唐突,但不妨听过再决定。谢公子目前可有定下的居所?”

“暂时歇脚在张知房家开的客栈,往来许多轿夫小厮,些许嘈杂,好在我不打算久留皇都。来这一趟,遇到的人倒是不错。”说罢他还看了一眼沈旭芸。

沈旭芸似是早有准备:“谢公子,在你离开前,我有一事相求。阿泰太年轻心又燥,我一直想寻位先生教他调弦。”

“贵楼善乐者只多不少,何必寻我。”

“这孩子有天赋,我曾为他寻了不少先生,却皆是不欢而散。觉得,谢公子能胜任。”

她又补充道:“祥福楼会报以丰富的脩金,还请谢公子放心。”

谢浔很清楚沈旭芸的实际目的。但平心而论,先前这几个时辰阿泰拉着他拨弦,他难得感受到了一丝许久未有过的乐趣。

他抬眼看沈旭芸,对方则低着头在给已经凉掉的茶杯换茶,不骄不躁地等他做出反应。

“脩金就不必了,我同意教他。不过日后这大厅雅座,能否留我一位?”

沈旭芸将新沏好的茶递到他面前,默许了谢浔提出的条件:“那我便先替阿泰谢过公子了。”

“既已相识,沈小姐,直接叫我谢浔便好。”

沈旭芸笑笑:“好。”

一阵夜风沿着窗拂过,谢浔感到了一丝秋夜的寒气,他抬眼看见洒了满窗的月光:“不早了,沈小姐,今日多谢款待。”

“我送你。”

已经过了酉时,此刻楼外的街道上寂寥空旷,灯点得少,被月光裹挟的青石板,分外皎洁程亮。沿着街边偶有野猫蹿过,亦有无家可归的乞人蜷缩在巷陌之中。

二人出来时,有一年轻的小厮早已牵着谢浔的马在门外候着。

“沈小姐,留步。”

沈旭芸刚想开口,那小厮见到谢浔却先一步大呼起来:“少爷!”

本是面带笑意的谢浔眉毛陡然微皱,瞥了眼台阶下的那小厮:“葛明,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名叫葛明的小厮却看起来委屈极了,话里都是焦急:“可算找到您了!您都赖在这皇都玩了大半月了,老爷日日遣人传信,小的也是无可奈何,求您回个信吧!”

“都说了让你们先拖着,还要我教不成。他信里说了什么?”

被谢浔问到点子上,葛明反而气焰下去不少,有些怯生生道:“老爷,让您回棣州。”

“不回。”谢浔即答。

“少爷!”

谢浔思索片刻:“这样,回信就写我心有不甘,故发奋图强决心再试,暂且不回去了。”

葛明怎么想怎么不成,这一激动上来还欲向前一步劝。

这时方才看见谢浔身后还站着一位女子,宛若谪仙。目光对上,沈旭芸对他和善的笑笑,他转而又瞪眼看谢浔,谢浔则直接无视了他。

“少爷,您这是终于开窍了?”

谢浔眼角一抽,直接给了葛明一记眼刀,余光看见沈旭芸在一旁看得颇有兴致。

“见笑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也不例外。”沈旭芸的语气中竟有些玩味,对着阶下那小厮好奇的眼神颇为坦荡。

“沈小姐,那就暂且别过了。夜里寒凉,早些进去。”谢浔朝她告别,走下去从葛明手中接过缰绳。

葛明看他终于下来了又欲上前开口,谢浔直接打断道:“跟了我六七年你小子更不开窍,罚你自个走回去。”

说罢谢浔一跃上马,向沈旭芸点头示意一下,又遛弯似地离开了。

葛明还在原地发懵,这会见谢浔真就扔下他要走,他在急急朝谢浔的方向大喊一声:“少爷,您不能一直这样扔给小的们处理啊!少爷!”

谢浔的马便由遛弯成了驰骋。

沈旭芸没忍住轻笑一声,看着被抛在原地满脸涨红的葛明:“小公子别喊了,他走了。”

葛明转头看向沈旭芸,神色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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