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神医的欢呼雀跃倒了个个儿,变成皱眉不满:“这是最快也最安全的办法了,你还想要什么办法?”
“只要别用到我的——至亲之人的——东西……”
薛神医道:“你们这对父子好生奇怪,爹不像爹儿子不像儿子,当初是你跪地磕头求我救他的,真救了你怎么还挑三拣四,这不行那不许的?你当我很闲是吗!”见兰旭眼神飘忽,心神不宁,犹豫不定,似在遮掩什么,便挖苦道,“所谓溺子如杀子,你对你儿子言听计从,惯得他无法无天,我看你根本不是爱他,而是恨他,盼着他早死早超生!可你又不想担上杀子的罪名,才装作对他好,让别人说你是个好父亲,真等到你儿子死的那一天,你不仅松了口气,还得到大家的怜悯,没人知道你心里其实早就恨死你儿子了!”
薛郎中不知其一其二,恼怒之下口没遮拦,毒箭般伤人;兰旭痛彻心扉,却有苦难言,垂眸咬唇回以沉默,倒像是默认。
药房内,花时贴着门板,虚脱一般,缓缓滑坐在地。
——兰旭没有否认,甚至连辩解都没有。
花时心灰意冷,却醍醐灌顶:原来自以为的与兰旭贴心贴肺,实际上是死囚临刑前的一顿大餐。难怪他觉得兰旭不对劲,哪里是什么燃烧的枯枝,分明是经历过风暴的沙漠,看似没有变化,却已经不是同一片沙子了。
一切奇怪的退让和付出全出于愧疚,自己还傻乎乎的跳进了蜜糖罐,殊不知盖子就要扣死。
——兰旭想要他去死,他爹要他去死啊。那他自尽时,为何要救他?是希望自己的死,与他无关吗?
屋外,兰旭沙哑的声音继续清晰地传来:“……您刚才说,这是最快也最安全的办法,意思是,还有别的方法了?”
薛神医认定了兰旭乃佛口蛇心的伪君子,嫌恶道:“有啊,只怕那药引你弄不来。”
兰旭顾不得被下眼相看,追问道:“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浪费口舌!反正你儿子也是个死,不如我给你弄点毒,晚上下他的药里,让你亲手送他上路!”
“……薛神医,兰某自有苦衷。”
花时自嘲一笑。是啊,他是为了大雍王朝,为了天下,为了百姓,大义灭亲,却因十六年前的愧疚不能亲自动手,只能造一个幻境等自己自生自灭,多伟大的苦衷。这个时候又问另一个办法,是要从源头上掐断他生的可能吗?
薛神医看着兰旭仿若一戳即碎的身形,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反正该说的都说了,生生死死自是兰旭的孽,轮不到他来置喙,遂漠然道:“乌石草生长在干燥的沙漠中,乃天地间极阳之物,你儿子体内毒素积重难返,必须用天地间至阴之物与之相克,而且因为活水的制约,不可循序渐进,必须一击制敌,”讽刺一笑,“天下至阳是皇帝案头上的玉玺,至阴则是——”
“……随侯珠。”
薛神医扬起眉毛,意外道:“没想到你还有几分见识。不错,正是随侯珠,你要是能弄来随侯珠,我再辛苦辛苦,你儿子倒还有一线生机。”
兰旭身侧紧攥的双手抠破了掌心。随侯珠还真在他手里,是在花时昏迷时从他内兜拿走的,可是这颗珠子属于皇室,而且还是反贼颠覆大雍的有力证物,他不能——不能给爻儿用……
——他不会给我用。
这一刻,花时恨死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了解兰旭?为什么要让自己听到?花时古怪地笑了下,扶着墙站起来,游魂似的挪到床边,躺上去,闭上眼,沉沉睡去。
睡着就好了,刚才是一场梦,梦都是假的,醒了,又是新的一天。
花时蜷缩成一团,捂紧了耳朵。
门里门外,一种苦,两处愁。
忽然兰旭想到了那袋子池盐,还有其中的箭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龙鳞呢?龙鳞可以吗!”
薛神医道:“龙鳞是上古龙族的鳞片,随侯珠则是他们的真元所化的结晶,八百片龙鳞的阴寒之气也抵不过随侯珠的一小抹。再者,就算你有那么多,龙鳞坚硬,刀枪不入,我怎么给他捣成粉末制成药?还是你要让你儿子生吞,刺穿他的五脏六腑,那你还是别救他了,他这死法和凌迟有啥区别!”
兰旭神色灰败,内里震荡着癫狂,仿佛在与绝望激战:“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是要我的命——”
“不用你的命,用你一小碗血就行!”薛神医简直被他搞糊涂了,抓狂道,“你到底是想救还是不想救啊,磨磨唧唧的!”
“我想,但是我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
“……”
兰旭心如死灰,半晌回身开了一道门缝,看到花时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仍在熟睡,掩上门拉着小神医,来到制药间,转身撩袍跪地。
这不是他第一次跪求,薛神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施施然坐到椅子中,说道:“你不给我血,就是跪死在这里也没用啊。”
兰旭弯下腰,结结实实地磕了下去,直身时歪了一下,差点没起来,好像身上压着一座大山,缓了缓,摇头道:“非兰某不给,而是兰某与犬子并无血缘之亲。”喘口气,又道,“犬子尚不知晓,烦请小神医保密。”
薛神医闻言愣住,俄而气道:“那你不早说,我的研究全都前功尽弃了你知不知道!”
兰旭面容疲惫,语气沧桑:“兰某方才想过隐瞒此事,到时药剂无用,小神医自然会另想它法,可兰某不能因一己之私轻率误导了小神医您的医药研究,贻误来日有类似病灶的患者。”
薛神医顿了顿,这话倒是听着顺耳,但一想到自己天才的用药没有病体试验,还是赌气得很,撇过脸道:“那我没办法了,你们另请高明吧,或者把他亲爹找来。”
兰旭垂下眼帘,再次磕头:“求小神医再想想办法,若是您都无能为力,这世上还有谁能救犬子呢?”
薛神医本打定了主意不想再管,奈何兰旭实在会拍马屁,捧得他浑身舒坦,心脏的褶皱都熨平了,嘴角使了全力也没压住,轻咳一声,板着脸道:“你两次求我,都是为了你那个便宜儿子,他又不是你亲生的,你做到这种程度已经仁至义尽了,何必豁出命来。”
兰旭看着眼前天真烂漫,喜怒形色,未经世事雕琢的小少年,恍然想到这才应该是少年应有的模样,纵情的恣意的,爱恨分明,从不委曲求全,尽情顺着性子做自己就好,可爻儿,三岁时就被迫苍老。
他欠他一个童年、一个青春,但他又并非完全是因为亏欠才爱他。在他出生的那天——甚至更早——在得知天地间即将诞生一个他时,他就在每时每刻的期待中深深地爱上他了。
如何定义这种爱,兰旭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对晏果那种恨不得揉进心里豁出命去的感情,对爻儿也有;对艾大哥的欣赏憧憬,恨不得时时勤拂拭,生怕有人玷污的感情,对爻儿也有;对许仕康那种又爱又恨,复杂难言的感情,对爻儿还是有;还有另一种最独特的——因他一个眼神一句话就想入非非患得患失的感情,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只对爻儿——或者说是花时——有。
他没心思去剖析爱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世界上有爻儿,他的念想就有了一个着落;没有了,就像沙漠失去了绿洲,不影响沙漠依旧是沙漠,却再无生命的气息。
于是他抬起眼,迫切地恳求:“求您救他。”
薛小神医看着兰旭的眼睛,让他想起了山林里那些带崽的母鹿看到猎人的眼神,清澈又湿润,不惧死亡在箭尖上虎视眈眈,反而挪近肥美的身体,掩去小鹿逃跑的路线。
他沉默下去,目光在黄牡丹花瓣上转了一圈。
“倒是还有个办法,就是……”他的眼神复杂而古怪,“你们愿不愿意另说,主要我不敢保证效果……”
“是什么?”
“我这回来南疆云游,就是奔着它来的,”薛神医上前搀扶起兰旭,说道,“南疆瘴气肆虐,遍布毒虫毒草,当地人自幼浸淫毒气,等闲草药对他们来说反倒逆气,所以他们治病不用药,而用蛊。”
见兰旭若有所悟,便知他有过耳闻,薛神医好像终于有人理解了他一般,快活起来,献宝似的捧来一只印花石坛,打开盖子,一股似花非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兰旭凑过去一看,里面两只黝黑的毒虫,一大一小,大的有拇指长短,小的差不多是他的一半。
毒虫旁边有两片啃食了边缘的黄牡丹花瓣,神奇的是,这两片花瓣竟比在枝头时更加鲜亮夺目。
“大的是雄虫,小的是雌虫,他们的唾液可以滋养血肉,而且不惧药理,毒性越盛的地方,越能给他们提供营养,正符合你儿子的病症,理论上来说,植入雄蛊,可以令他延年益寿,葆全青春,而另雄蛊发挥作用,就要靠雌蛊引动。”薛神医道,“先说好,我还没有在人体中试过,你们要是答应帮我试药,我就不计较你打乱了我研究的事了。”
兰旭毫不犹豫道:“我该怎么做?”
薛神医踟躇着瞥了他一眼,居然有些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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