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聆月闻声，猛地从沙发上站起，差点碰掉放在茶几边缘的电脑。
她僵硬地转头，来人缓缓推开门。
——是去而复返的陈鑫。
她不自觉松了口气，心中又升起些失望。
“江老师，实在不好意思，小宋总的会议那边临时出了点状况，现在还没结束。”陈鑫满脸歉意，“也快到午休时间了，要不您先回会议室休息，下午小宋总得空我再来请您？”
话音未落，一个低沉的男声忽然在陈鑫身后响起。
“出什么事了？”
这是一个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声音。
江聆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随着“嗡”的一声耳鸣，耳侧的雨声如潮水般退去，只余心跳清晰的鼓动声。
“宋总。”陈鑫赶忙为身后的男人让路。
男人从容地走进来，他约莫二十四五岁，身材高大，肩宽腿长，五官俊朗，穿着熨贴的深灰色衬衫和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裤，左腕还带着一只黑色腕带表盘的机械腕表，气质不凡。
江聆月愣怔得看着对方，男人的五官分明还是她熟悉的模样，却已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被岁月磨砺得冰冷锋利。
大脑先是一片空白，下一刻，无数回忆如汹涌的海浪般翻滚而来，将理智悉数淹没，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
是宋景驰。
她见到宋景驰了。
“宋……”
江聆月强压下情绪，艰难地开口，双唇却冰冷发麻，喉咙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
“宋总，这位是明安证券的江聆月老师，您二位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了。”
陈鑫点头哈腰，赔着笑欠身退出办公室，还不忘顺手把门带上。
“江老师，”宋景驰冷淡的声音带了一些笑意，走过来朝她伸出手，“好久不见。”
“是，宋总。”江聆月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宋景驰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掌心却柔软又温暖。
“坐吧。”宋景驰在对面的沙发坐下，端起还未凉透的茶抿了一口，“江老师今天是想做一个访谈？”
“是，谢谢宋总百忙之中抽空出来支持我们的工作。”
江聆月事先打好的腹稿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但职业修养和习惯还在，条件反射般地开始走流程。
访谈进行得很顺利，宋景驰对辰和的业务了如指掌，事无巨细地回答了所有问题。
一轮尽职调查访谈的常规问题问完，江聆月没想到什么需要补充追问的，收起电脑准备起身离开：“访谈内容就是这些，谢谢宋总。”
宋景驰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差不多是午休的时间了，江老师中午要是没有安排，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个饭？”
“那就多谢宋总了。”江聆月说。
*
辰和科技的员工食堂分上下两层，自助的公共餐厅位于三楼，四楼则是点餐制的高管餐厅。
江聆月只在上项目的第一天中午和其他成员吃过一次三楼的自助，其他时间都是自己带饭。她口味清淡，吃不惯重油重盐的菜式。
高管餐厅面积不大，装修低调素雅，左侧是两间包间，右侧的大厅内摆着十来张四人桌。
领班带他们在大厅一处角落坐下，桌子一侧靠窗，另一侧围着红木屏风，环境不算高级，但胜在清净。
宋景驰翻看菜单，问道：“想吃点什么？”
江聆月早上就没吃什么，此时还是没有胃口：“宋总有什么推荐？我都可以。”
宋景驰点头：“好，那我就随意发挥了。”
随意翻了一遍菜单，宋景驰叫来服务员，点了葱烧蹄筋、糖醋鲤鱼、风味茄子，再加两碗鲍鱼捞饭，末了又抬头问她：“想喝点什么？”
江聆月摇了摇头：“下午还有工作，中午就不喝酒了。”
宋景驰并不勉强：“也是，那就算了，下次吧。”
江聆月不排斥喝酒，酒量也不错，闲下来的时候还经常去酒吧小酌两杯，只是今天这场合实在不合适。
食堂上菜很快，几乎是这边刚点好单，那边后厨就把菜端上来了。
江聆月尝了几口，味道中规中矩，和楼下自助的口味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换了个好看点的盘子装着；考虑到出餐时间，大约是用了预制菜。
“宋总平时都在这里吃？”江聆月问。
“其实我也不常来这里吃，大部分时间都在技术中心那边的食堂将就一下，或者出去陪客户。”宋景驰坦然道，“没想到这边的水平这么一言难尽。”
江聆月笑了笑：“没事，还算过得去。”
“这茄子做得还不如高中食堂。”宋景驰说。
江聆月夹菜的动作一顿，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这是宋景驰今天第一次提起他们的过往。方才江聆月还以为他忘了，或是根本不想提。
听到这句话，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些许。
还好，他都记得。
江聆月笑笑：“茄子是高中食堂最好吃的菜，这么比不太公平。”
宋景驰抬眼看她：“没记错的话，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同桌吃饭。”
此话不假，一中抓早恋抓得严，异性根本不敢在食堂同桌吃饭，生怕被路过的班主任看到去“请喝茶”。
不过那时候小情侣们也没少打擦边球，经常是装作食堂人多找不着座位，“迫不得已”在隔壁桌坐下，每扒拉两口就抬头偷偷对视一眼。
高中的时候的她一定想不到，她第一次终于可以宋景驰面对面吃饭，是在宋景驰公司的食堂。
“确实。”江聆月失笑。
谈起私事，宋景驰的语气彻底卸了生分的距离感，语调也抬高了些，有那么一瞬间，江聆月觉得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宋总又变回了高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也是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分开太久太久了。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包括一段关系，包括两个人。
“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或许是这样听起来太过敷衍，江聆月补充道，“我在燕大金融读的本科，硕士又出国读了一年，毕业后一直在明安投行部实习，最近刚转正入职。”
宋景驰笑笑：“恭喜。”
江聆月违心地没有把问题抛回去，反问“你过得怎么样”，她知道这个问题会牵扯出某些过于沉重的过去，现在她还没做好准备面对，所以她岔开话题：“回舜城多久了？”
“三个月，之前都在国内国外两头跑。”
江聆月对宋景驰一边读书一边上班的壮举有所耳闻：“很辛苦吧。”
“还可以，我觉得很值得。”宋景驰语气轻松，“听说投行的工作很不容易，经常需要出差加班。”
江聆月点头：“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不过我现在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不然也不会在这里和宋景驰不期而遇。
投行打工人的工作地点跟着项目跑，经常天南地北到处跑，一去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明安的总部在燕城，离舜城两个小时高铁，公司算她来舜城是出差，不过作为舜城本地人，这趟反而是回家了。
“舜城这几年发展很快。”
江聆月不置可否：“我很高兴看到家乡越来越好。”
最后一块茄子被宋景驰夹走，服务员很有眼力见地过来麻利收了盘子。江聆月知道她该回到工作中了，这顿饭就像是一个错位的美好幻境，一场过去的海市蜃楼，梦醒之后他们还是“宋总”和“江老师”。
“那我先走了。“江聆月起身。
“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工作上的事也方便直接沟通。”宋景驰把手机递过来，“之前的手机连同数据一起丢了，现在用的是新手机号。”
“好，我微信号就是手机号。”
江聆月接过手机输入号码，又拿出自己的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通讯录中名为“宋景驰”的联系人，点击添加新号码，把两个手机一起递还给他，看着宋景驰淡定地在旧手机号下方输入新号码。
她默念一遍，把这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刻在了记忆里。回会议室的路上，她又反复打开通讯录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有背错。
会议室空无一人，大概是又出去聚餐了还没回来。江聆月坐回电脑前，才发现自己刚才为了访谈把手机设置成静音模式，错过了好几条秦雅宜的微信消息。
[Yyyy：怎么样]
[Yyyy：找到他了吗]
[Yyyy：急急急急急]
江聆月把微信切回电脑回复。
[月：见到了]
[Yyyy：？这效率可以啊]
[Yyyy：怎么样]
江聆月斟酌片刻。
[月：就挺体面的]
秦雅宜又发来一个小猫疑惑的表情。
[Yyyy：所以你俩……啥情况？]
[月：就是没啥情况]
[月：都五年多没联系了]
[月：这次也是工作偶遇]
[月：他是发行人的老大，我是承销商的打工人，纯粹的工作合作关系]
[Yyyy：不是]
[Yyyy：当年你俩那黏糊劲，班里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有问题]
江聆月苦笑。
[月：说了多少次了，真没谈过]
[月：现在就更没可能了]
秦雅宜发来一个安慰的表情。
[Yyyy：那你还喜欢他吗]
江聆月盯着聊天界面，不知怎得想起了高三宋景驰失踪后一天下午。
那天她没去吃晚饭，躲在寝室里哭，秦雅宜抱着她，骂骂咧咧指责宋景驰不辞而别的恶劣行径。她哭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秦雅宜也骂累了，突然问她：“那你还喜欢他吗？”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月：嗯]
[月：我放不下]
对面没有再回复，也许是秦雅宜突然有工作被叫走了，她们在银行轮岗做柜员的经常这样，江聆月已经习惯了。
她熄灭电脑，屏幕上映出她自己的脸，此刻看起来那么陌生。
高中毕业后，以前很多禁忌都不再是禁忌，甚至成了生活的必须。她学会了化妆，学会了穿衣打扮，学会了人情世故，学会了圆滑、虚伪、体面。
从分开的那一刻起，她和宋景驰在各自的道路上走了很远很远，成了彼此口中的“江老师”和“宋总”。
她几乎得到了年少时梦想的一切，只是失去了那个熟悉的宋景驰。
突然，搁在会议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点开是一条新的微信好友申请：
“江聆月，我是宋景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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