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 3

「我知道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是先拒绝别人。」

——王家卫《重庆森林》

蓝靛色而发着白光的液体坠落到地面的那一刻,风声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潺潺的流水声。

黑而荒芜的地面上流淌着幽暗的河流,河道渐渐变宽了,庞大的水流奔腾着跳跃着,自遥远天际而来,又去往某个不知名的尽头,直到肉眼再也无法看到为止。

天地都是真正的黑暗了,确如同张闻亭所说,那蓝河是唯一能够被看见的东西。

“难道白昼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吗?”李诗筝蹲下身去,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河水时,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可是明明触感那么真实......”

“等等,可河水是冷的!“她惊讶地抬头对张闻亭道,“现在我能感到寒冷了。”

“蓝河是冷的,它本来就是寒冷的。”男人理所当然,慢条斯理地将那柄黑伞收起来,“它的温度不取决于任何人的主观意愿——无论你对生的渴求如何,它依旧冰冷如初。不为外界改变,这就是真实。”

“天黑了,是该赶路的时候了。”

他望向河水尽头,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蓝色的火焰。

“我们走吧。”

李诗筝跟上了他的脚步。

.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的一切除了蓝色还是蓝色,再瑰丽的景色若是千篇一律也会让人觉得无趣。

似乎在这儿人不会觉得累。李诗筝只是一直走着,一点儿疲惫也感觉不到。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唯一能够作为衡量单位的时间在‘蓝河’无法计量。

没有手机,没有钟表,甚至连天上的月亮都不见了,目光所及只有潺潺的河流,

“张闻亭。”她皱着眉头问道,“我们到底走了多久了?”

“这里的时间无法参照,因为是没有意义的东西。”张闻亭始终走在她身前半步,“觉得疲惫了?要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我的身体并不疲惫。”李诗筝往前快走了几步,将距离拉近了,“但是,我就是想知道,我们需要走到什么时候呢?或者,我们离蓝河的尽头还有多远?”

“我很难给你一个准确的答案。”张闻亭突然揶揄地笑了笑,“怎么?你不是不在乎返生吗,又何必要询问蓝河的尽头?还是说你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无所谓?”

“想知道答案,不一定是因为答案背后蕴藏的东西。”李诗筝认真地解释,“知道答案的过程,本身就让人解闷儿,我只是不喜欢无聊而已。”

“看来生前的世界让你觉得无聊了。”这位男性返生官很不客气地揣测他所负责的女性灵魂,“可是你还很年轻啊,还有很多事儿你都没有体会过呢。俗话说,实践出真知,你不实践怎么知道余下的人生到底无不无聊呢?”

李诗筝听过太多这样劝慰的空话,她将双臂环在胸前,语气不算客气,“我都不知道,原来返生官的职务还包括心理辅导。”

张闻亭没有计较她恶意的调侃。

“你真没情趣。这种静谧的时候,就应该讲讲自己的平生,忏悔或者缅怀一些什么,最后被善解人意的返生官宽慰,喂,亲爱的,不必感到悲伤,等回到人间之后一切都还有机会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就像你之前招待的灵魂那样?”

李诗筝冷嘲热讽。

“那我可要怀疑你的居心了,静谧的夜里偷偷撩拨起灵魂们对生的渴望,然后在白昼来临的时候让他们被活活冻死吗?”

“瞧你说的。”张闻亭不可置信,“人总是要袒露心扉的,而我只不过是个愿意倾听的伙伴,怎么就被你说得我十恶不赦了?而且我还带着伞呢,你觉得我会让我负责的灵魂们死在我手里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李诗筝冷笑,“难说。”

“没得聊了。”张闻亭摊手,“你说是就是吧,你真是我见过脾气最怪的灵魂。”

李诗筝没有搭茬。

两个身处契约关系的生物陷入某种怪异的沉默,但现在,他们仍然在不停前行着。

不一会儿,张闻亭突然说:“过来。”

李诗筝走到他面前,半挑着眉,想看看这个说话让人不爽的男人会对她做些什么。

她不在乎得罪谁,无论是幻觉里还是幻觉外。因为害怕而畏首畏尾的话,也是她所讨厌的“无聊”的一种——她本就不是温吞典雅的中式牡丹。

“闭上眼睛。”张闻亭继续道。

李诗筝一秒都没有迟疑,闭上了眼。

“这么听话?”张闻亭都有些意外。

“我不是信任你,别自作多情。”李诗筝语气依旧不善,“只是好奇你有多大的胆量而已。”

说完,她感觉到眼睑上滑过一抹冰凉。

“睁开眼吧。”

李诗筝睁开眼,视野里依旧是连绵不绝的蓝色河流,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河流的两岸有半透明的东西游弋着,很多很多,宛如某种栖息在岸边的生物。它们缓缓地飘荡,居然是有前进方向的——完全逆于蓝河的流向,他们正在回到李诗筝走过的地方。

“这些是什么?”李诗筝伸手触摸迎面而来的半透明生物,离近了才发现,那些都是人类一样的灵体,四肢修长,五官朦胧。那些灵体穿过她的手指,紧接着穿过她的手臂和肩膀,最后穿过了她的全身。

李诗筝诧异地回过头,那东西已经悄无声息地远去了。

张闻亭将手指在风衣的衣摆上抹了抹,“在这儿的。”他环视了附近一圈似真似假的半透明灵体,“都是和你一样,正在死亡线拼命挣扎的人。”

“和我一样?”李诗筝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毛呢大衣将上半身裹得很严实,驼色的内搭针织衫绵软舒适,下巴搁在暖而厚重的围巾上。下半身是一条蔓越莓色的格子长裙,针织袜和咖啡色的短筒雪地靴。

张闻亭知道她想问什么,他继续解释道:“回溯的是灵魂,而不是躯体。蓝河是返生之路,灵魂们要先在洞穴中找到自己的身体,带着生前的躯壳走出洞口,然后才能遇到他们的返生官。所以这就是他们与我们行进方向完全相反的原因。”

“真是繁琐的过程。”李诗筝揉了揉眼睛,“你在我的眼皮上抹了什么?为什么我之前看不到这些灵魂,现在却能看到了?”

“很简单,蓝河的水而已。它是生与死的良渠,也是灵魂与灵魂的媒介。”

“也就是说,其他的灵魂沾上蓝河水,也能看到我?”李诗筝略微提起兴趣,“你说,我们会遇到别的灵魂和返生官吗?”

“当然了,蓝河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张闻亭负责答疑解惑,他似乎很擅长这个你问我答的程序,想必是接触过太多好奇的灵魂们,他的回答温和而不失风趣幽默。

其实他是个好讲解员,李诗筝心想。

“但是蓝河水的作用,仅仅只是能让你看见那些还没找到躯体的灵魂罢了,我是看你无聊才这么做的。”张闻亭顿了顿,“就算不接触蓝河水,你也可以遇到别的灵魂和返生官,你和他们之间不需要媒介。我们没遇到的话,只能说明运气不好,这段路上暂时没什么人经过。”

“你看起来不是爱和人打交道的性子,或许比起游失的灵魂,你对返生官们反而更有兴趣。”

善谈的返生官又忍不住开始揣度年轻姑娘的灵魂,但是这次他很上道,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要是你觉得哪里又被冒犯到,那我和你道歉,但是我这人就是喜欢闲聊。”

李诗筝终于被他的好脾气打动了,她笑着,语气轻而快速。

“嘿,你是不是你们返生官集团里性格最好的职员?如果你们这儿有好评系统的话,你的好评率一定是百分之一百吧,因为你像一只任劳任怨不卑不亢的中年社畜。”

张闻亭乐得前仰后合,不过就算是笑得龇牙咧嘴,他那张脸也是很好看的。

非常大气的五官和硬朗的脸型就是这样的,无论什么样的表情都被固定在高级美的框架里面。这样的脸适合上镜,当演员或者是当模特。

也许是因为他有一个身为模特的妈妈。

在青树高中,同级的艺考生们曾激烈讨论着最适合当素描模特的男同学,最后票选出的结果是名校一班的张闻亭,他力压一众颜值优越的艺术表演生和五官深邃的外国交换生,以十五票的优胜拔得头筹。

“如果一班的张闻亭能来当咱们速写课的模特,就算让我的画技像冷军一样我也愿意。”某个把票投给张闻亭的女生坚定道。

另一个女生不客气地戳了戳她的眼镜,“我看你近视度数像冷军一样还差不多。”

李诗筝想到这儿,也有些忍俊不禁,一时间两人各笑各的,气氛却意外的诙谐。

“你原来这么幽默。”张闻亭感叹道,“我想我应该收回刚才的观点了。”

李诗筝说,“不,你揣测的没错,我是讨厌和人打交道,但我自觉不是无趣的人。你说我没有感受过完整的人生,所以没资格觉得世界很无趣,是吗?”

张闻亭因她的话而怔住。

“顾城有一首诗,你不愿意种花,是因为不愿意看见它一点点调落,是的,为了避免结束,你避免了一切开始。”李诗筝说话语速非常快,但却能保持口齿清晰,给人一种正在做学术论证的既视感,“你们这些乐天派觉得,只要是对生活绝望,那必定是因为悲观主义,是因为害怕失去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我通常不和你们这些乐观主义者较劲。”她说,“因为对你们而言,只要世界上还存在快乐,那么人们就有理由热爱生活,无论那快乐多么浅显而短暂。话说,你们毫无怨言的帮助灵魂返生,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

“在成为返生官之前,你们也是人类吧。”李诗筝将自己的论证进行到底,“如果人世间真的有那么美好,你们为什么不回到那儿去,而是选择做这儿的返生官呢?”

“如果按照你所说,这个世界是生死之间的灰色地带,那么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没有违背自然规律。生死一线的人才有返生的机会,而死去的人只能长眠。”

李诗筝望进他漆黑而深邃的瞳孔。

“张闻亭,你有没有发现,你解释了一切,却始终没有提到往生官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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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河
连载中春焚嶙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