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好奇心是没有道德的。这也许就是人类可能拥有的最不道德的**。」
——《假面自由》三岛由纪夫
最后反应过来的是挪亚。
他将右手抬起,缓缓从额前移到了胸前,再从肩头的一侧划到另一侧,坚定地比划着十字,然后缄默着垂下了毛茸茸金灿灿的脑袋。
以此来悼念不幸的灵魂们。
这个年轻的柏林人是个基督徒。
李诗筝觉得有趣,德国的宗教改革是整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很恢弘的一首进行曲,马丁-路德的呼吁有关种种人文主义的复苏,将神性拉回了人性。
李诗筝问:“挪亚,你信仰的是新教还是天主教?”
挪亚愣了愣,挠了挠头:“其实我不信教,就是随便比划比划的。我妈妈说遇到不幸的人就该这么做,这是对逝者的哀思。其实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过也偶尔祷告一下,看自己的心情啦。话说你们中国人信仰什么?佛教还是道教?天主教也有吧?”
“年轻人现在都太不信这个。”李诗筝道,“小信怡情,大信就是迷信。当今医学手段那么发达,求神拜佛不如来上一针。”
“很有道理耶,马克思主义万岁!”
汤匀还默默地站在那儿,只是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看到张闻亭收起伞走回来,她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果然啊,我还是看不惯你。”
“是吗?”张闻亭又恢复淡漠的态度。
天光大亮。
沸腾后的蓝河燃烧殆尽,地面上有了新的颜色。嫩芽从土壤里生根发芽,在短短的几寸呼吸之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周遭一切都在渐变成生机盎然的绿色,不是旷野而是茂密雨林。
这时候的天,才是真正的亮了。
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落到草缝里,淡金色光束几道几道垂落下来,像长而细的光钉从天上斜打进地面,光体里充斥着细碎的尘埃,丁达尔效应在林间的晨雾里,美得不像书中寥寥几字的物理反应。
久违的阳光。
在这样静谧美好的景致下,没有人会不被抚慰到,更何况方才燃烧的蓝河足够震撼人心,仍旧幸存的灵魂们更需要片刻温存的喘息。
“休息一会儿吧。”汤匀靠着一颗望天树的树根坐下,白裙下细长的双腿没有并拢,而是随意地踏在一块布满苔藓的不大不小的石头上。
挪亚也在她的身边坐下,还热情地招呼着李诗筝和张闻亭也一起坐过去。
他从登山包里拿出两块压缩饼干递给李诗筝:“虽然在这儿,人似乎不会感觉到饥饿,但是胃毕竟是情绪器官,吃点儿东西能让人感觉心情平和。”
“谢谢。”李诗筝接过硬邦邦的压缩饼干,分给一旁合着风衣坐下的张闻亭。
“你吃吗?”
张闻亭接过,同时回答她。
“可以试试,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或许有点儿不知道该从何下口。”
“返生官不需要进食吗?”挪亚问。
“不需要。”张闻亭道,“在这儿的时间是静止的,因此任何生理活动都不消耗热量。按照你们背包客的说法,没有热量亏空就不需要补充。哦,谢谢你的饼干。”
他对挪亚客气地颔首。
汤匀加入对话,没好气地道:“张闻亭,你现在就只愿意和李诗筝说话对吧?”
“不,还有挪亚。”张闻亭慢条斯理地撕开铝塑包装袋,“我只是单纯懒得理你而已,别集火到无辜的灵魂身上。”
这两人有过节吧,绝对的有过节吧!
挪亚和李诗筝对视一眼,两人嚼着小麦色的饼干,味道不难吃,干香酥脆的,就是费牙齿。
他们都没有贸然加入某方的打算。
“喂 ,你不就是在计较之前那件事儿吗?你可真记仇,我那时候并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你自己清楚。”张闻亭冷眼看她。“你做的那件事情,既不符合职责,也不符合道德,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拜托!你到底要仁慈到什么时候!肮脏的灵魂本来就不应该得到机会!抛开那些假大空的东西,如果放任他回到……”
“汤匀。”张闻亭抬手示意她停止争吵,声音却很轻,“至少不要当着灵魂的面议论,好吗?”
汤匀讷讷地闭上了嘴。
李诗筝和挪亚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一起。两个合格的观众随着说话的一方不断地移动视线,像是在观看一场精彩绝伦的国家级辩论赛。
戛然而止的争吵让两人都停下了嚼饼干的动作,意犹未尽地看向了张闻亭。
“正是白热化的阶段呢。”挪亚擦了擦嘴角的碎屑,手掌有力地比划,“比赛继续,现在轮到反方张选手发言,你有三分钟的发言时间,可以选择继续你方论述或进行驳论。”
他甚至已经在短短几句话之间编排好了正反方,俨然一位严格却公允的裁判先生。
“行了!”汤匀气极反笑,一记手到劈在他头上,“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正方不得攻击裁判,不得转移怒火!不得朝裁判撒气!”挪亚不满地抗议道。
李诗筝坐在一旁,耳畔传来两位陌路人聒噪的争吵声。这样的声音并不讨厌,至少让正处于生死边界的李诗筝不感到无趣了。
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草地上湿漉漉的。朝露是植被凝成的泪水,被李诗筝的棉质格子裙摆搜刮了去,布料变得潮湿,与此同时变得潮湿的还有她的鞋袜,和某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我想一个人到处走走,你们请便。”李诗筝说完,往远处的密林里抬脚走去。
身后的挪亚怔愣了片刻。
自打见面以来,他就察觉到这个缄默的姑娘与别人不同。
不是外形的不同,也不是行为举止的不同。挪亚常年在世界各地旅行,也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没有一个像李诗筝这样的。
没有人像她那样。站在世界的外面,隔着玻璃橱窗,毫不关心的打量里面的商品。
她就是给挪亚这样难以形容的感觉。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种人啊。”
他将脑袋靠在粗砺的树木上,眯上了眼小憩,视野里一片朦胧的暖黄,脸颊和头发都被太阳晒得很舒服。
.
树林深处,
李诗筝选择了树木较为稀少的方向行进,她穿着笨重而暖和的雪地靴,因此走得不太快,在坎坷不平的山路里有些费劲。
但身后的脚步声就显得轻松许多。
“没关系的,不用跟着我。”李诗筝走过林间的芳草地时,终于无奈地回过头说。
黑色风衣的男人在身后不远处。
“雨林里面太大,很容易走丢的。”
被发现的张闻亭也不慌张,三步作两步地跟上了她。
“放心吧,我记性很好,我记得路。”李诗筝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什么,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
“哦——我以为呢,原来你不知道。”
她的“哦”字拖了长音,喉咙里吐出的气流绵长蜿蜒,变着可爱而古怪的调子,和她那浅浅的笑容如出一辙。
张闻亭不解其意。李诗筝也并不解释,只是默许他的同行,两人在藤蔓交错的虬枝间穿行。
“还以为你会生气。”张闻亭拨开挡在面前的几条细长藤蔓,“其实我也不想打扰你的独处。”
“那为什么还是跟上来?”
“你毕竟是我负责的灵魂啊,要是出现了闪失怎么办?”
“其实不会的。”李诗筝落后他半步,看着男人在前方开路,背影高大而削瘦。
“只要我一直对返生没什么执念,那么我就会一直平安无事,至少在白昼是这样。你说,我说的对吗?”
两人交谈间已经踏入另一片密林,这儿挡路的藤蔓更为茂密,张闻亭几乎没办法停下手臂的动作,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话是这么说。”他说,“但出于职业操守……”
“职业操守?”李诗筝表情有些揶揄,“其实你们返生官根本不需要对灵魂负责吧,我说的不是主观上,而是客观上的。”
“就算灵魂死在你们面前,你们也不需要因此受到任何惩罚。你们可不是社畜,你们是自由人。”
张闻亭因她恐怖的洞察力感到惊讶,尽管知道这个灵魂异于常人的聪明,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法如同往常一样跟上她诡谲的思路。
“这并不难想到。汤匀对那些被燃烧的灵魂毫不在意,证明那是没有人权的东西。结合你之前说的,每个灵魂都有自己的返生官,但是,前提应该是能活着从洞穴里走出来吧。”
“是的,我一开始也以为,返生官是只需要对自己手里的灵魂负责的,但是从你们的对话里来看,汤匀认为肮脏的灵魂不应该存在,然而她说了一个词——‘机会’。”
“她的态度很理所当然,但是你却说那是超乎她职责的事情。关于机会的给予,其实决定权在你们返生官身上吧,既然你们可以决定灵魂的生死,那就根本不存在负责一说法了。”
“我猜,你对汤匀和她的能力那么讳莫如深,是因为她不仅知晓灵魂的好坏,还把审判的工作也一齐做了。她处理了那些自认为肮脏的灵魂,所以你认为她越权了,但是她认为没有。”
“返生官么?”李诗筝轻笑了一声,“究竟是返生,还是......送葬?”
最后一个音节时,李诗筝唇角留有浅浅的缝隙,这样的发音让她看起来像在笑,但又在笑,就是介乎两者那朦胧的角度之间。
张闻亭回过头看她。
那双睫毛纤长而末端上挑的眼睛,明亮如同灯泡里织亮灯芯,纯粹不带一丝杂质。
他与她视线相触的刹那,短兵相接。
击玉敲金。
然后,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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