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留一点,好像永远未完待续……
七七事变,北平沦陷了。
蛟龙卧身,人心唏嘘。
岚康的街道上成日的晃悠着日本人的军队,穿的是一身黄不似绿不似的军装,形容起来威风凛凛。做着猪狗不如的勾当,却是兀自有着一派说法。
花家的祖宅在北平,这日差了人给送信来。
续生拆开一看,当即眉头锁紧,心上也是七上八下的不太平。
他捏着信纸微微思索了半刻,对着门外喊道:“陈叔,收拾东西,我得回去一趟。”
深秋,萧瑟片片。叶落地时却是翩翩的。
岚康在南,气候还要好些。因此不少树上叶子仍然满贯。
渐黄的,犹绿的,末梢染醉红的。姿样婀娜,形容雅致。可是这秋,却也是真正的临了。
走前他终于去看了一回颐伶。
续生从楼下慢慢走上去,他在试着刻意延长时间。
透过半开的门,颐伶坐在卧房的阳台前合衣看着一本蓝色底子的书,嘴里哼着小调,手轻轻在桌上拍打,和着嘴里的调子。
她依然有这般素雅的美,即便是打污泥里滚上一辈子,只要有站起来的时日,就会恢复这股子气韵。
这是他爱她之所在。毋论面貌几分颜色。
毕竟以色侍人,又能修得几时?
他走近,停在她坐着的椅子后面。
感觉到来人的熟悉,她语调不停的依然哼唱着,不过就是声弱了些,音儿长了些。变成了情人间的呢喃。
他们算得哪门子的情人?她不过是要他惦念。
“我要回去了。”
她像是愣住了一会儿,继而话悠悠的飘出来,
“好啊,从此娶了你那位摩登太太,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吧,啊。”末了拖了一句,像在哄孩子。
续生以掌心摩挲她的脸,他久握笔,指有薄茧,因是粗糙的。
顺着他的抚摸,颐伶的眼睛闭上了。长长的黑睫毛如同羽蝶,颤个不停气。
“都说我是糊涂,惦念着个年纪长着许多的寡妇不罢休。你也这么觉着,我自然知道。”
他转了个面儿,身体靠在那张桌子上,从高处垂下眼睛来看她。
“至于你拿我当个玩儿头,我是无怨悔的,我甘愿是你的玩意儿。”
“那么你是真痴了。”颐伶噙了笑仰头与他目光相吻,很快的又转回来,继续盯着手里的书不动静了。
哪怕最后一日还是吊足了他的胃口
续生顺着笑了笑,无可置否。
情爱这样的东西,生不能来死不能带走。
既然是现世就爱了,何不忠于心事,爱个彻底,爱个明白。
毋须成满天的挂在嘴上,
如甘愿溺于此,那么躬身与爱,身需做,勿需言。
情既来,莫漏此情,
**走,勿要多留。
他的帽子捏在手里,绒丝丝的边缘蹭着掌心,彼此是欲说还休的意味。
“那么,我走了。”
他说罢将帽子戴上走到了门口,她没有出声挽留。
续生淡淡笑了笑,出了大门。他的车早侯在那里。
颐伶听着他俞来俞小的脚步声,慢慢的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多小的窗户,她只照见他的半个身体。
他上了车走了。
走了的意思是,后会是否有期,是不预备的。
情爱里的悲哀、不得、分别,是一半的圆满。
心里不常念着,一想来却锥心刺骨,是另一半圆满。
形不及,意已至。
情不是蜜甜,爱不是醉美,而是作为生者的修行。
修行,就是不痛彻心扉的痛彻,不撕心裂肺的撕裂,不含辛茹苦的辛苦。
一切事物都拥有无限趋于悲剧的命运。
喜不是圆满,而是悲的一半途径。
假以时日,喜终为悲。
这就是说,悲剧,是生者之最终。
颐伶看着车的黑影子终于流逝眼前,慢慢滑坐在起先的椅子上。
人皆如此,不在近旁才记起此人的好。
她嘲讽的笑了笑,嘴角上翘,眼神向下戚戚的垂着。
簪花也枯死,重审镜中,竟然几分衰老。
“花续生。”
舟车劳顿,由南至北。终于到了北平时候,已经过去一天一夜。
花续生拢了行李走出来,花家的司机早已经看见他。赶忙上去接过他的箱子道:“大少爷,您这一路上辛苦了。”
“父亲现在如何。”
“老爷连着吃了半个来月大夫给开的药,眼瞧着还是没什么起色。”
他听了皱了皱眉,步子俞发快起来。
花家原本是岚康人,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因着做生意便搬了过来。
结果刚搬过来家里就夭折了最小的弟弟。
后来请算命的给算过,说是与北相克,因着不宜在北边立户。
但时候却正赶上他父亲生意做大的关节,花老爷是说什么也不肯同意回去的。
花夫人哭道:“你是钱迷心窍了,早晚全家人都要栽在这地方你才知道。”
索性后来的的十几年没再闹出什么大的差错,一家子老小这才踏踏实实的就算住下了。
没想到花老爷在天命之年突然得了这不治之疾,众说兴许是风水相克,续生没敢多想。
车子走到一个窄胡同,侧面瞥见从一侧的宅院里走出个阔气少爷,门口卧着的叫花子见着他,立马伸出黑瘦一截的手拽住他的衣角,恳求他赏自己一点活命钱。
那少爷狠狠将他踹开道
“死乞丐,将我这衣服污脏了就是杀你九条命也不够偿的,赶紧滚开。”语气厌恶至此。
续生远远瞧着,神色黯淡几分,他对着老陈道:“陈叔,把咱剩下的钱都给人家吧。”
北平已然沦陷。在这样一座荒了的城里活着,谁能比谁高明几分?被战争逼迫到四处逃窜时,不过都如老鼠一般。
富裕的钻进个大的老鼠洞,穷酸的钻进个小的老鼠洞。五十步笑百步。
国若是亡了,几多身家不过都是做了亡国奴隶。再到头不过白头枯骨,干涸等死。魂也飘远,肉也崩坏。那时金银满贯,又有何可喜?
他一回来就直奔供奉着祖宗的祠堂,虔心的拜了三拜。
“望祖宗保佑我父亲早日康复,不孝子孙花续生诚求。”
人说风水玄学是迷信,有时倒也不见得的。
不怀着三分敬畏,是一定要受到反噬的。
从祠堂出来见到花夫人,他走上去喊了一声
“妈。”
花夫人扭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很快的眼里流出泪花来。
他在西洋留学整整三年没回过家,想来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是日夜思想着的。
她却只仔仔细细的瞧看了一会儿道
“好孩子,去看看你父亲吧,他成满天的等着你呢。”
续生别过母亲走进最中间的一处去,他轻扣了扣棕红的漆料门。
“父亲,我来看您了。”
话声毕,门内传来一具像被烟气经久熏染而变得干涸的音儿道:“进来”
续生走进去,整间卧房横飘着的是草药的厚重味道。这味儿吊在空中,似牵着头皮一样的将他带到了花老爷的面前。
续生慢慢的蹲下来,跪仰在他父亲的面前。
“父亲,我回来了。”
那烟哑的嗓音扯出几丝来:“回来了就好。
可现在这样的情景,咱花家是非要离开北平不可了。”
“北平,不知几时才能太平啊。”
续生握着他一只嶙峋的手道:“父亲,您先安心养着,家里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花老爷睁着一双黑葵葵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笑了笑:“从前总说你小,送你去留洋,你母亲要说我心狠。”
“可是今日看,我的决定,到底不算太错。你总归是长大了。”
笑罢了猛的咳嗽了起来,续生从桌上的茶壶里倒出些水来喂在他嘴边。
“我自己日子没多了,就是这一句你需牢牢记着,”
续生听罢皱眉道:“我给您请几个好大夫,您得长长久久的活呢。”
花老爷轻轻摇头,用了力握住他的胳膊,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个儿感觉的出来。你亦不必白费气力来觅良寻贤的治我。只是我下头说的这句,你无论如何得记着。”
续生只得郑重的跪直一些,眼泪湿润的点着头。
花老爷微微支起来点身体道:
“咱花家同这日本人,决不许任何沾染。你可听懂?”
他摩挲这那双嶙峋的手上粗糙的底面,沉沉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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