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完纸鸢后惨遭谢珂戏耍,晚膳前又失手败给对方一招,月挂梢头,黎风烨翻了个身,肚子里装满火气,怎么想都睡不着。
他捡回谢珂时打的主意美妙,一来是想过过师兄瘾,做做大侠梦,二来是他常常被师姐书生欺负,见这小孩长相可爱,总该有人听他的话,顺他的心意了吧?
没想到,谢珂的鬼点子比他还多,相处时日越久,越显顽皮。
被老郭打了两把的手心早已不疼了,谢珂跳下树闪人的身影却还历历在目,黎风烨蹬开被子,披上外衣,一个激动,出门往偏房去了。
*
他挑了只灯,照着熟悉的路来到偏房附近。
只见窗花上灯火绰约,里头烛光未熄,将近子时,谢珂似乎仍未就寝。
黎风烨落了灯放在一旁,叩了两声,没听见谢珂拒绝,便推开门,走进屋内。
床头桌上盏烛火光闪烁,谢珂非但没睡,甚至踩在凳子上,对着铜镜扒拉衣角,转来转去,仿佛相当不满意。
黎风烨一瞧,手脚并用着推紧大门,大声说:“哼,谢珂,这么晚了还没歇息,我就知道你心中有愧!”
见他闯入房中,谢珂转身,面上惊讶一闪而过。
他眨巴着自己那双大眼睛,轻声问:“黎师兄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不行吗?”黎风烨没把自己当个外人,直接坐到正对谢珂的桌边。
他一手拎壶把,一手捏杯沿,为自己倒了杯水,又给谢珂倒了一杯。
“师兄来看我当然好。”谢珂也不介意,“三更半夜,黎师兄不歇息么?”
听着他的声音,喝了两口冷水,黎风烨心里火气消了些,直言道:“想着白天你干的好事,睡不着。”
他单手撑在桌上,问:“阿珂,下回你要先走一步,能不能先和我、和书生说一声?”
谢珂显然知道他指的哪一桩事,极其干脆地应了一声,“好。”
谅他认错态度乖巧,黎风烨不再追究,又问:“郭伯说你去收信了,怎么样?镖局什么时候派人来接你?”
“不接了。”谢珂摇头,抢在黎风烨神色大变之前,紧接着出言解释,“他们说,若我在山庄待得不错,那便留下来吧。”
顿时,黎风烨心底对镖局弃谢珂于不顾的怨愤,尽数化作惊喜。他身子比嘴巴动得更快,只看他两步掀开纬纱,坐到谢珂床头,与铜镜前的对方离得更近。
黎风烨眼神一瞥,发觉梳洗盆附近的衣架挂满了谢珂的衣物,除了他当时随身带的两三件布衣麻衣,便是鸣春山庄统一分发的弟子服。
应了鸣春的名与北地的雪,弟子服一律绘松画柏,青白相间,瞧着便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原本依规矩而言,谢珂未行拜师礼,不算入门,但念及他身份特殊,山上弟子本也不多,索性无论衣着吃食,都按照弟子份额给他发了去。
弟子服虽是有的,穿不穿却是随大家心意的。
黎风烨先前不曾注意,此刻才发觉,与青白颜色极其相衬的谢珂,数月以来,似乎只有这几套打扮交换来穿。
黎风烨挠挠头,“阿珂,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看衣裳。”谢珂别开眼神。
“嗯?”黎风烨更加不解。他在不好意思什么?
谢珂跳下板凳,目光扫过衣架,“只有五套……黎师兄,庄中弟子何时才能下山?”
他转过头,先前略显窘迫的神色已然平静,“我想买几件新衣裳了。”
谢珂入庄后过了个年,又到了春天,好几个月了,年纪小,个子长得快,衣服容易不合身,是该打点些。
黎风烨不觉有异,正经回答:“每每遇上端午、中秋、除夕一类佳节,娘都会带着弟子们下山与家人相聚。若是平日休沐,只要郭伯同意,也能下山。但苦梅山难行,山间容易迷路,弟子们一般不会随意下山。对了,庄中时不时有些要事相托,亦会挑选弟子,下山往城里去。”
“我倒不怕迷路。”谢珂坐到黎风烨身旁,两条腿贴着床沿晃悠,够不着地。
黎风烨见他短胳膊短腿,不由得笑了一声,“但是你不行。你……阿珂,你年纪太小了。那些山脚巡查,进城采买的活计,都是由年长些的弟子操办,至少得有个十三四岁。”
谢珂不快地皱了皱眉头。
“怎么,这弟子服不合身么?”黎风烨看看他身上单薄的里衣,顺手摸了一把他衣领,又碰了碰自己的领缘,果然都是弟子服的料子。
谢珂没动也没躲,嘟囔道:“合身,但不好看,也不舒服。”
“啊?”黎风烨诧异,里衣颜色素净,料子选的皆是最为舒适的棉布,怎会如此?回忆他印象中的镖局,行事实在,也不像王公富商讲究用物,谢珂不应当如此娇气啊。
瞧他困惑,谢珂思索片刻,说:“书生身上那些袍子倒是不错。”
黎风烨顿时了然,“花花绿绿的,不过的确比弟子服好看许多。”
他不懂什么名匠织锦出挑,不懂什么京城物贵骇人,然而连长洲一年四季换着样的衣饰款式着实出众许多,无比惹眼。黎风烨思绪一转,想起父母房中也有不少那样的锦袍美缎,但他们从未穿着于身。
“书生那些衣裳都是家中人送来的么?”谢珂又问。
“唔……”黎风烨点头,“大部分是。”
连长洲入庄时七岁,黎风烨八岁,许多记忆都有些模糊,但他还记得那年夜深,父母掀开连叔拉来的载货马车布帘,打开木箱,明晃晃的银两珠宝闪了他满眼。父母却很平静,一部分还给连叔,一部分用作山庄开支,余下大头全花在了连长洲本人身上。
黎风烨大抵明白,若非视金钱为粪土,不收不义之财的侠士,父母便只能是不差钱那一撮人了。
谢珂半带惆怅地叹了口气。
见他神色羡慕,黎风烨心头一动,说:“大师姐下山最勤,若遇上大师姐再下山,不如让她带着我们俩一起?去了朔雪城,那儿的染坊有名,织出来的颜色一个赛一个好看,帮你挑挑衣裳?”
常言北地贫瘠,但朔雪城作为北地唯一一座枢纽要地,城中公子千金,仍旧奢靡许多。
谢珂尚未说话,黎风烨忽然又问:“等等,阿珂,你有银子吗?”
谢珂看他,黎风烨也看谢珂,两人对视,大眼瞪小眼,谢珂咧出一抹笑,道:“没有。”
“……”黎风烨笑不出来。
庄中弟子吃住不花银钱,既能习武又能学文,自然没有从祝云听那儿领“俸禄”的道理。
至于黎风烨,他毕竟是祝黎夫妻之子,逢年过节,发封利是讨彩头,加上平日帮老郭、帮他人跑跑腿,拿到些微薄报酬,一来二去,几年积累下来,他藏着钱袋子,自诩还算丰裕。
左右没什么花销,黎风烨的困扰一闪而过,飞快挂上笑容,“罢了,阿珂,我借你!”
“好啊!”谢珂无比爽快地答应。
他盘腿上床,黎风烨学着他的模样,脱了鞋袜溜上床,顿时,两人双膝相抵。
眼前谢珂柔软的发丝散落,铺满半张床,一缕缕刮着自己的小腿,黎风烨心里高兴极了。他不曾宴请兄弟,喝酒吃肉,但能帮着谢珂一解难处,也与众人相称的豪侠大哥近了些吧?
月满中天,烛光幽微,一小阵的清风刮过窗穿过纱,拂上两人面颊。
静默间,谢珂蓦地开口:“说起大师姐……大师姐姓祝,莫非是庄主与师爹的养女?阿烨,大师姐算是你长姐吗?”
“不是。”黎风烨摇摇脑袋,“虽说大师姐从小跟着爹娘,但爹娘只收了大师姐当徒弟。我也不太明白为何师姐随着娘亲姓祝,爹娘却没收她当养女,既然如此,自然不算我家长姐。”
谢珂若有所思,“原来如此,见你们相处,倒是像对姐弟。”
黎风烨道:“师姐师弟,师兄师妹,共处一门,同吃同住,血脉以外,本就与兄弟姊妹有些相像。”
“同意。”谢珂点头。
除了两人相见第一晚,谢珂不再怎么提起家中之事,黎风烨心里好奇,便问:“那你呢?阿珂,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镖局中人皆以兄弟姐妹相称。”谢珂目光灼灼,说得十分诚恳。
但到了黎风烨耳中,总觉得对方话中有话——大半胡话。
黎风烨紧追不放,“我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谢珂轻笑,忽然向前倾身,与黎风烨靠得近了些,“其实我家中……”
谢珂区区几字便吊足了黎风烨胃口,他精神一振,也往前去,与谢珂双肩相抵。
近在眼前的睫毛扑闪,谢珂慢悠悠说着话:“黎师兄,你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他人。”
“当然!”黎风烨一拍胸脯,信誓旦旦。
“我有个妹妹。”谢珂说完,退回原位。
“嗯?”黎风烨立马睁大了眼,“阿珂,你——你都长得这般好看,你家小妹,她往后肯定也是位大美人!”
“那是自然。”谢珂又笑,“但我没见过她。比起什么容貌钱财,小妹她无忧无虑最好。”
既不懂忧更不明白虑的黎风烨飞快接话:“这有何难?等过年了,下山回家见见小妹就好。”
谢珂一愣,无奈道:“这却很难。”
黎风烨摸不透谢珂意思,索性问:“话说回来,阿珂,来年过年,你回镖局吗?回西北吗?”
“大抵不会。西北太远,一来一往耗费时日太久。若我回去一趟,恐怕便不能再来鸣春山庄了。”谢珂话语一顿,“镖局允我留在此地,我也想继续学学功夫,今年,我便留在你们鸣春山庄帮忙打下手吧。”
黎风烨扬扬眉毛,“什么叫你们!是我们!阿珂,你是我师弟,也是山庄中人,不准你再这么讲。”
他捏起拳头,作势虚空捶了谢珂两下。
谢珂失笑,“你不是说你是我师叔么?”
“那你平常唤我师兄做什么!”黎风烨无奈,“罢了,十六岁我便能独自下山了。等我十六,我跟你一起回去,瞧瞧你们镖局模样,也见见你家里人!阿珂,你看如何?”
谢珂与他对视,并未接话。
黎风烨当他默许,却听谢珂主动问:“阿烨,你还不回房歇息么?”
“不想回去。”黎风烨撇撇嘴,仰着头倒在谢珂床榻,大手大脚,挤得谢珂往床边去了。
黎风烨扯着被子蒙头,划拉了两下手脚,“你看,我也睡不着啊。”
身上薄被忽然被人拽走,黎风烨一抬头,便看见谢珂对着他笑,连脸上一浅一深两颗小痣,似乎都随着笑意轻颤。
谢珂含笑问道:“那不如我们去看月亮?”
正觉得屋里无聊,谢珂的主意便端到了嘴边。黎风烨也傻笑起来,“好啊,去哪看?”
谢珂托腮,沉吟一声,“后山?”
“好!”黎风烨一声应下,登时起身,撞得谢珂跌跌撞撞跳下了床。
他紧跟着下床,“恰好我院子离后山最近,阿珂,你随我来!”
黎风烨说走便走,抓起两件外袍,为谢珂罩上小的这件,又给自己披上宽大的那件,直往门外而去。
月摇星动,夜色中,黎风烨提灯,谢珂跟在他身后,两人拐进院外一条小道,渐入后山林外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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