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年,又是春过夏至。
当年黎风烨赶在暑气最旺的时候呱呱落地,眼见着,他也生辰将近。
身处北地,鸣春山庄始终热不起来。
近来下雨,越发凉爽,夏日未尽,山间已有了秋天的模样。
这天同样是个小雨连绵的日子,午前有雨,到了未申之际,圆日破云而出,晴光灿烂。
入了伏天,鸣春山庄休沐十日,大师姐趁机下了山。
连长洲怕热,天天藏在屋子里自得其乐,转在外面晃悠的黎风烨便只能拉着谢珂四处乱跑。
好巧不巧,正值月中,谢珂照常上花信楼收信寄信去了,落得黎风烨独自一人无聊,从前山转到后院,再自后院跑回沉香厅。
不料黎当归也不在此,黎风烨转身离开沉香厅,照着平日的习惯,路过刀剑坪,走上小桥,飞奔数步,来到了明经堂前。
时值休沐,明经堂中无人驻足。
为了打发时间,黎风烨沿着门槛一间间屋子走过去,真没想到,甫一靠近正厅,便听见有人出言交谈。
他竖起耳朵,仔细一听,竟是大师姐。
祝云昭清亮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这回下山,弟子去了趟朔雪城,恰巧撞见官兵列阵平流寇。”
“那流寇窝藏于西面一处山间,溪流与护城河相连,因此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依庄主教导,我出手相助之后,沿着山路往回走了一阵,尚未入城,却在树下捡到了这弃婴。当时弃婴险些坠河,襁褓上浑无余温,显然已被扔下许久。”
难道又要有新师弟了?黎风烨一喜,屏气凝神,掩起身形,藏在柱子之后,慢慢挪到窗边。
只听婴儿冒出一道响亮的啼哭,祝云昭道:“他遭亲人遗弃,实在可怜。庄主,师爹,我知晓两位恩人当年也是这般救下云昭,不知如今,弟子可否收他为徒?”
如黎风烨所料,一阵响动之后,祝、黎夫妻二人并未拒绝,说,既然是祝云昭捡到的婴儿,不如便由祝云昭亲自收为弟子。
她今年春日初悟鸣春剑,有了收徒的资格,日后鸣春山庄有了这小婴儿,也算是彻底有了第二代弟子。
诸如此类云云,三人聊了许久。
大师姐话语间喜不胜收,而祝云听问:“云昭,可为他取了名字?”
“没有……”祝云昭年仅十七,行事难得完全周到。
黎当归开口:“我瞧他襁褓上奇兽纹路肖似凤凰,首生四目,莫非是重明神鸟?”
“恰好他是个男娃,不如先以此取个贱名。云昭,收了他当徒弟,好好教养着他,日后寻寻他的家人,若他有家可归,再助他归家。”祝云听耐心道来。
“是。”祝云昭应声,“既然襁褓间绣有重明神鸟,不如便唤他重明?”
“倒是个好名字。”
见祝云听与黎当归同意此事,大师姐在内高兴,在外的黎风烨也欢喜极了。
脚步声起,黎风烨误以为祝云昭打算离开,连忙矮了矮身子,悄悄动了动。
不料他刚向后退了一步,便听祝云听再次出声,喊住祝云昭。
祝云听道:“云昭,等等,我有一事不得不告诉你。”
“庄主请说。”祝云昭停步。
仅仅一瞬静默之后,祝云听口气忽而严肃,道:“前几日你不在山上,那天,顾大哥传信,说《九连环》残页似乎再度出世。”
她话未说完,瓦上有野猫窜过,尖利的猫叫声吓得黎风烨往墙上一靠。
他肩头撞上灰墙,“砰”的一下,屋里却有更大的响声盖过了他的动静。
只听茶盖与杯沿摩擦撞动,抢在瓷杯坠地之前,有人接住了它。
同时,不曾忤逆庄主的祝云昭惊愕不已,高声道:“什么?顾叔?顾叔不是早已——”
“云昭,你先冷静。既然顾大哥传信,未来或有一日,我与你师爹将要下山,重返中原。”
“不行!《九连环》,那本魔功……怎么会……庄主!师爹!切莫再为此事下山啊!”
黎风烨从未见过祝云昭如此仓皇,可等他听见《九连环》之名,又得知父母可能为此下山,心中疑惑满满,魔功?
七年前,那时的他比当年初见的谢珂年纪更小,鸣春山庄尚非如今的模样,父母仍在外奔波,他便从众人口中隐隐约约得知魔功一事。
幼时的记忆模糊,但他至今无法忘记,那一夜,久别的父母归家,他惊喜地迎上两年未见的父母,却被郭伯拦住,丢进马车。
天光初亮的那一刻,年幼的黎风烨醒来。
他或许是被缭绕不绝的刺鼻血腥味冲醒,发觉它来自于母亲的怀抱,或许是被眼前红衣袖袍间大片大片的血迹惊醒,晃乱了双眼,误将白衣当红衫。
魔教灭,争斗再起,鏖战数日不绝,路途间,黎风烨听到关于它们只言片语的闲谈,唯独“九连环”三个字屡屡遭人提起。
而后马车远行,日夜不歇,一路从那座熟悉的小院北上,直抵苦梅山脚。
浓郁的血腥味早已消失,父母换了干净衣裳,他们带着随行的老郭、祝云昭、黎风烨三人上山,来到落灰的山庄面前,说,从今往后,此处便是我们的家了。
中原、武林,江湖,再也无关。
时日渐久,鸣春山庄日日如常,黎风烨忘了当年众人口中的苦战,忘了父母衣间的血渍,但说者变色的《九连环》三字,依旧烙印于心。
照大师姐意思,那《九连环》是本魔功?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师姐为什么不愿意父母下山?
慌神间,黎风烨听见祝云听缓缓道来:“顾大哥之事,都是些蒙蔽世人的伪装,云昭,此事往后我自会交代于你。但这魔功出世……唉,即便有些恩怨从来都与我们无关,我与你师爹却无法袖手旁观……”
说至此处,祝云听声音渐沉,低得黎风烨听不真切。
他挪了两步,再听却是另一道话题。
“既然有朝一日,我与你师爹总会下山,如今也是时候,赠你一把真正趁手的兵器了。”铮的一声,祝云听似乎抽剑出鞘,“这把剑是我年少所铸,轻巧,却过于浮躁。云昭,我与小黎下山之后,你便是山庄的当家。你需要一把更适合你的剑,还有那根青竹棍,我亦打算为你重锻一把。”
祝云昭犹豫着回绝:“我——我不想做什么当家!庄主!赠剑一事,还望慎重。”
“云昭,你无需同我们如此客套。”此时换作黎当归出言,“你自小随我们远行,目睹鸣春山庄建立,你也明白,后山藏有神兵无数。”
“当年我铸兵一把,千金难求,而今想送我徒弟些傍身的好兵器,难道还送不成了?莫说一把,就说十把,我为你再铸,又有何难?”祝云听言辞果决,不容祝云昭再议。
后山神兵无数?我怎么不知道?
黎风烨悄悄拍了下大腿,原来后山有秘密!但这么说,我原先在剑炉瞧见的那些兵器又是什么?娘不就只有这么一处剑炉么?
祝云昭却又拒绝了一次。
这回祝云听说得无奈,“云昭,你无需为我担忧,此剑我早已为你备好,它——罢了,等会安置好重明,你随我们前来后山,共同一观。”
“可后山那儿……庄主,师爹,当年你们不是说,除非……绝不能踏足?”祝云昭说得时缓时急,似乎用了内力发声,黎风烨听不大清关键之处,静静等着他们下一句话。
黎当归感叹道:“今非昔比了。”
众人说罢,安静许久的婴儿蓦地啼哭一声。
“咦,他醒了。”见婴儿醒来,祝云昭语气变得轻快,又成了平日里那俏皮的少女,“重明,重明?听得到吗?小家伙,你以后就叫重明了。”
婴儿咿咿呀呀起来,惹得在场几人俱是一笑,顿时,沉重的气氛大变。
“好了,云昭,走吧,咱们去找老郭,先将重明安置下来。”
脚步声再起,见状,黎风烨扶着墙站起身,发麻的双腿蹦着跳着,闪到了另一旁。
他躲了一会,等到行动如常,立马闪开,一口气跑回了刀剑坪,来到兵器架旁。
百兵依旧锃亮如新,黎风烨随手抽出一把弯刀,挥了两下,破风声呼啸,显然是上等的锋利好刀。
与兵器架上其他兵刃一样,弯刀出自于山庄角落的祝云听剑炉。
它们皆已足够卓越,那些所谓的后山神兵,该是什么模样?
还有九连环,顾大哥……无数的秘密与困惑摆在面前,黎风烨心说,后山,他近日一定要去一回后山,一探究竟。
足腕轻旋,黎风烨身随意动,挥刀转身,然而刀未舞尽,忽地被一指擒住刀背,死死相抵。
“咦?”黎风烨侧头看去,刀背上那根手指皱纹满满,遍布黑斑,显然是名老者之手。
黎风烨再一瞧,“郭伯?你怎么在这儿?”
老郭站在原地,空手一弹,便将黎风烨手中弯刀打落。
尚未坠地,老郭宽袖一扬,风起风动,弯刀一转方向,撂回兵器架上,分毫不差。
老郭捋捋白须,问:“少庄主今日竟然如此勤奋,自愿来刀剑坪练刀了?”
“闲着没事。”黎风烨随口搪塞,转身要走,又被老郭叫住。
老郭抽刀,他不得不也抽出另一把长刀,与老人对练起来。
刀光纷乱,白影闪烁,黎风烨一面拆招,一面寻思,等会爹娘与大师姐都要来寻郭伯,他定然脱不开身。
不如就趁明日清晨,他跑去谢珂房中,喊醒谢珂,拉着他一起再去后山,一探究竟。
谢珂知晓那般多的京城奇闻,说不定,这魔功与魔教一事,他也略有耳闻?
如此想着,黎风烨面上笑意隐隐浮现,刀势一变,利落干脆,迅如闪电。
老郭当即双眼发亮,刀柄一转,刃朝来人,认真应战。
坏了!
黎风烨随兴一刀,却让他嘴巴一瘪,心里叫苦:郭伯出手,这下我是真的跑不掉了!
刀光更快,影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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