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州水道横贯四方,沿岸渡口繁多,为与官家的漕船区分,外形以外,几大船场的客船、货船,一律临城东渡口而停。
向朔雪北上的船只有限,大多上载客,下运货,天亮扬帆,数日可达。
通往北地亦有陆路可行,不过京城西北方向是关外蛮夷之地,若自东北边进入北地,翻越山脉之后,还需横穿峡谷,虽有栈桥相连,却是凶险。
俗话说大景天下,南疆北地并称“两福地”,福之一字,倒是多出冲抵他们天险凶煞的意味。
黑夜雨中,前路难辨,即便黎风烨来过东渡口数趟,此时照样费了些功夫,才摸索着城墙到了东城以内。
一见城中灯火,黎风烨立马有了方向。眼下不至宵禁时分,街上尚有摊贩百姓,黎风烨头戴斗笠,持刀佩剑,身上又背着一人,不得不躲躲藏藏,小心前进,等他来到岸边,只余更夫鸣锣。
雨水河水相撞,依稀可见对岸微弱灯火,黎风烨寻着明日扬帆的那艘船,背上的谢明青忽然轻叹一声,不知什么时候,他醒了。
环抱颈间的双臂下意识收紧,那人动了动身子,抬头避开黎风烨被雨滴打湿的发丝,伸手捏住黎风烨乱扫的马尾发尾,缓缓道:“黎……黎大侠……”
谢明青又哼了两声,气若游丝。
也不知他在雨中有多痛苦。黎风烨随他动手,道:“若是疼,你可以喊出来。”
同时,他走近一望,敲定前方皆是前往朔雪的客船,当即纵身一跃,跳上甲板。
木板湿滑,黎风烨稍微矮身,一一摸向舱室,便听谢明青答话:“早已不疼了。”
他挨个听声,有人留船落脚,便掠过有人歇息的所在。
动作间,黎风烨悄声道:“我疼。”
“嗯?”谢明青疑问。
黎风烨不作回答,旋即走进舷门,下梯。
*
下层多是货舱,如今夜深,油灯尽熄,凭着舱外的一点光亮,黎风烨寻了道角落摘去斗笠,丢在一旁,再趁眼下无雨,闪身躲进一间货舱。
今日百般不幸,所幸雨来得急,有粗心的船工忘了落锁。
大门虚掩,黎风烨放下谢明青,取出一支幸存的火折子,为油灯点了火,视线一亮,只见倚在面前的谢明青平静地看着他,与洞窟里痛苦挣扎的那家伙判若两人。
顶着谢明青的目光,黎风烨没说话,两手解下他湿了一片的单薄披风,随即扫开他发间雨珠,又检查起他身上别处,然而谢明青衣裳如初,不见水痕。
黎风烨一惊,骂道:“你……你又运功!”
谢明青连眼皮都没掀一下,轻轻应声。
内力在身,全身起发,武林高手向来水不沾身,黎风烨便如此,但谢明青体内真气暴走不久,再催发内力,分明就是——“找死!”
黎风烨气得口不择言,连忙褪下没穿多久的外衫,挂在谢明青肩头。
两人个子看不出太大区别,但他两件衣裳落在谢明青身上,松松垮垮,谢明青抬手一揽,活像裹着褥单。
黎风烨看不过去,重新帮他束了系带,折腾几遭,终于像了样子。
衣裳穿好,黎风烨一抬头,靠在他身前的谢明青便向后退了一步。
他双手抱臂,看向中衣外仅仅一层披风的黎风烨,道:“淋雨死得更快。”
黎风烨没心情与他斗嘴,举着火折子,双目一扫货舱,走向角落堆叠的货箱。
谢明青跟在他身后,轻轻开口:“黎大侠,我的衣裳呢?玉霓应当交给你了。”
“没空帮你换。”黎风烨掂了掂手上阔刀,跋涉许久,他小臂有些发酸。
熟悉的笑声传来,听得黎风烨头皮发麻。不至卯时,谢明青竟已好转许多?
黎风烨问:“你好些了?”
“嗯。”谢明青答。
外头雨大,船靠渡口,水线不深,虽有浪起摇晃,船只不算颠簸,舱中货箱亦不见抖落,看来装得严实沉重。没有腥味,黎风烨边走边瞧,恐怕这一间载的是些米粮布匹。
两人藏进货箱背面,先后坐下。黎风烨熄了火折子,望向对面的谢明青,隐隐约约看见他的双眼。
黎风烨随口又问:“饿么?”
那双眼睛眨了眨,谢明青摇头。
不待黎风烨再说话,谢明青抬手蹭了蹭嘴角,也问:“今日的药怎么有些甜?”
黎风烨亲口喂的药,当然也尝到了药味,那药简直比当年爹为连长洲熬制好几个时辰的汤药更苦。
黎风烨没好气地说:“你病糊涂了吧,分明苦得要命。”
紧接着,他怀疑地打量谢明青一眼,“知道玉霓来了,也知道自己服了药,谢明青,你那时不会是清醒的吧?”
谢明青呵呵一笑,道:“这可不是病。”
说罢,谢明青呼吸一急,他垂下头,汹涌的真气似乎再度发作。
黎风烨连忙上前,“不是病能是什么?毒?蛊?”
谢明青此病时好时坏,若如玉霓所言,一遇雨雪天气则发作,岂非早在两人身在洞窟之时,谢明青便已忍着疼痛与自己闲聊?就像方才他如常说话那般?
黎风烨一阵心烦意乱,双掌抵向谢明青双肩的同时,既后悔自己不读医术,又决心回到山庄便问问黎当归此类病症。
然而谢明青再一次打断黎风烨企图为他运功疗伤的想法。
谢明青拍开黎风烨的双手,肃道:“黎大侠,莫要再为我渡真气。”
“为何?”黎风烨问。
谢明青抬起手腕,“你不是探过了么?”
黎风烨顺势捏住他的脉搏一探,内息混乱,真气暴戾,明明谢明青已经服药,竟还是如此!
黎风烨不由得皱眉,道:“怎会如此?无论伤病,你此刻如常,应当是药效起了作用,即便是走火入魔,调息之后,也会有清明时刻——”
谢明青骤然打断他的猜测:“我生来如此。”
“不可能。”黎风烨斩钉截铁。
内力乃是习武根本,若谢明青生来如此,日日遭受折磨,怎么可能活到今日?哪怕活到今日,又怎么可能神智健在,内息丰沛?
谢明青失笑,却问:“黎大侠,你可知我为何要偷《九连环》?”
“赚钱?”黎风烨随即改口,“不,《九连环》正是内功法门,它能治你的病?”
谢明青道:“是也不是。赚钱,治病,赚的不是我的钱,治的也不是我的病。”
神神秘秘,弯弯绕绕。黎风烨眉头皱得更深,嘀咕道:“又在乱说什么。”
见他表情,谢明青调笑道:“黎大侠,莫要再皱眉了,好生难看。”
黎风烨立马飞去一眼刀,哪知谢明青笑意更浓。
黎风烨不管他,又问:“玉霓说你过去从未如此,今日这般严重,是因为毛五晌那一刀?”
“怎么会。”谢明青矢口否认,“我这真气看似严重,说来倒也不至于此。每逢五日一服药,几无影响,如遇多雨、大雪时节,改为每三日一服即可。路上奔波,在下不过是昨夜忘了服药。”
玉霓递来的玉瓶仍在黎风烨身上,先前黎风烨数了数,里面还余五六粒,如此算来,到了山庄,便必须拿来新药了。
黎风烨琢磨着,哑声道:“这也能忘?”
谢明青含笑应声。
黎风烨看他的眼神越发古怪,此时,大门吱啦一声,有人走近。
“哪个蠢货忘了落锁?”那人走进货舱,“哟,门开着,灯也亮着,还滴了满地水,他爷爷的,让我抓到这蠢货,必须罚他一个月的工钱。”
火光飘来,一道长长的人影落在两人不远处。
黎风烨连忙竖起阔刀,放至另一旁,却听那人边骂边检查货物,渐渐的,越走越近。
窝在角落的两人登时屏气凝神,四目相觑,眨眼间,周围豁地一亮,那人举着灯烛,已来到两人附近。
“这回运的都是些值钱货,可不能出岔子了,我数数……哎,对,对,这箱也对了。”
随着那人说话,脚步声几乎就在货箱另一面。
黎风烨缩起双腿,将自己紧紧贴在箱板上,而对面的谢明青目光飘动,不知在想什么。
忽地,那人“咦”了一声,奇道:“嗯?怎么好像有东西?”
“哒哒”两声,黎风烨眼前顿时满是昏黄,灯烛不偏不倚地照在了他面前。
然而,黎风烨比那人更快,一把拉过谢明青抱进怀中,翻身一滚,藏进另一面墙壁角落。
下一瞬,火光飘到两人原先的藏身之处。
“眼花了?”那人开口,“罢了,赶紧回去歇息,等雨停了,又要忙活好几天……”
说话声渐渐远去,而两人胸膛相贴,腿脚纠缠,紧紧抱在一起,黎风烨看向谢明青。
那人将油灯灭了,又为舱门拴了锁,黎风烨什么都看不清,却好像什么都看得见。
他想谢明青应当正看着他,可谢明青一言不发,他便无从确定。
黎风烨抽出手,起身,又将谢明青扶起,随即坐回原位。
他抱过阔刀,冰冷的刃背抵上手臂,细腻的布料异样的轻柔,他忽地发觉,那日谢明青为它重新缠上的哪是什么红布,分明是名贵的罗缎。
听着谢明青的动静,黎风烨缓缓开口:“阿珂。”
谢明青当然没有理睬这道称谓。
黎风烨又说:“阿珂,你真的变了很多。你身上太多我不了解的事情。病,真气,欠债,九连环,吉燕镖局,你到底……你到底是谁?十年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谢明青坐在他对面,他终于又看见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天底下只应有一人长着那样的双眼,除了他的师弟,再无别人。
“你不想说也罢,但你受伤、生病,不要再瞒着我。十年了,或许我当大侠当得不太合衬,但当你的师兄,总算是绰绰有余。我……你告诉我,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也好帮你应对。”
黎风烨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而谢明青任由他说。
许久之后,几乎就在黎风烨怀疑谢明青是不是睡着了之时,谢明青突然开口:“黎大侠,这些问题,你问问令堂令尊,不就迎刃而解?”
黎风烨豁地起身。
江湖中人皆知他家乡北地,但从没有人在他面前如此称呼他的父母,更绝对不会有人如此提起他的父母。
“你!谢珂!你承认了!”黎风烨上前一步,俯视谢明青,立马蹲下,死死盯着谢明青的脸孔。
谢明青却只是笑。
属于他的气息再一次拂到黎风烨的发鬓,他没有听见谢明青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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