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后,风势不赖,约莫再行两三日,便可抵达朔雪渡口。夜里船慢,黎风烨为谢明青换过药,见他沉沉睡去,自己却无法静心。
抬眼低头皆是对面床铺谢明青的背影,黎风烨认定自己辗转反侧,大半归功于寝前谢明青一番言语。
彼时,这家伙看着自己帮他敷药,问:“黎大侠气消了么?”
“我没生气。”黎风烨抹匀药粉。
他稍一抬头,便看谢明青嘴角下撇,隐隐不满道:“黎大侠分明与我置气。”
莫名其妙。黎风烨思索一瞬,反问:“难不成你说我让你自己换衣裳、上药这事?”
“是也不是。”谢明青说得神秘。
黎风烨寻思着当真与他说了白说,道:“我看斤斤计较的人是你,现下我不还是在帮你换药?”
“那时人在船头,我瞧黎大侠也不大高兴。”谢明青解释。
说话间,黎风烨抽手,挑来白布,紧贴患处,小心包扎。伤口不深,止血之后很快结痂,恐怕过几日便了无痕迹。
我要是不高兴,还不是因为你……正好,到了朔雪要支祛疤膏,免得留印子。黎风烨心里盘算,嘴上叹道:“没这回事。”
“当真?”
“当真。”黎风烨顺口哄了两句,“谢公子,您好好养伤,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谢明青一笑,却问:“即便我不是谢珂也无妨?”
黎风烨顿时抬眼看他。
谢明青笑意盈盈,又问:“自见到我第一面起,黎大侠便口口声声称在下‘谢珂’,敢问黎大侠,‘谢珂’究竟是何许人也?居然教你如此惦念?”
黎风烨反问:“我与小白船头交谈,莫非你一个字也没听见?”
谢明青神色不动,道:“在下耳力可没那般出众。”
“……”黎风烨抽了抽嘴角,垂眼轻声道,“谢珂是……他是我的师弟,我的结义三弟,我的至交好友,我的……”
他欲言又止,谢明青追问:“是黎大侠的什么?”
“没了。说完了。”黎风烨闭嘴。
谢明青再问:“仅仅如此么?他家在何方,面貌如何,性情如何?”
谢珂本人近在眼前,竟然问我他自己是谁?黎风烨百感交集,当即起身,坐回另一头的床铺,道:“行了,别问了。”
谢明青合拢衣襟,目光紧紧跟随黎风烨,轻笑道:“看,黎大侠,你还是在生闷气。”
一路间谢明青常常如此,黎风烨原本的确气恼谢明青三番五次不认身份,露出马脚后又矢口否认,除了戏耍便是激将。
午后他冷静思索,来日方长,届时重返山庄,处处旧景,亲眼看着自己过去的居所,莫非谢珂还能装傻?他迟早逼着谢珂承认。
谢明青这套法子不再奏效,黎风烨呵呵一笑,反将一军,“谢公子,我说没有便是没有。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劝你别再胡猜。若我当真生气,你可没办法对付我。”
谢明青讶异道:“黎大侠竟如此胜券在握?”
黎风烨取来问水流,涂抹擦拭,“瞧你细皮嫩肉,我生气了还与你废话作甚?直接两三招把你撂倒。”
闻言,谢明青不再说话,静静笑着看他保养兵刃。
待阔刀短剑一并打理完好,黎风烨俯身,原地捉来谢明青手腕,一探内息,见真气平静,渐与寻常武夫无异,姑且放心了些。
谢明青转了转手腕,莫名开口:“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可惜,可惜。”
“……干嘛?你想要宝剑,还是想要胭脂啊?”黎风烨瞥了眼谢明青那笑而不语的模样,把问水流搁上桌案,态度明显,“赶紧睡觉。”
说罢,黎风烨松手,背过身去,便听一阵宽衣解带的响动。等他再转过头,谢明青窝在被褥之间,竟然当真听话地进了梦乡。
黎风烨的目光飘到短剑,又飞上木梁。
宝剑红粉……
朔雪将近,十二年前,他们头一次下山,巧遇狂风帮勒索梁家,后来再在梁家铺子挑玉镯,看胭脂,买衣裳。然而十二年过去,曾经的“织锦水粉,朔雪一绝”,却已是……谢明青忽然提及此事,难道后来十年,他亦在关注梁家?
还有《九连环》这玩意,管它值不值钱的,一本害人功法,我就应该把它烧了。
黎风烨翻来覆去,双目半阖,二十来年生平过往盘根错节,他迟迟无法入眠。
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令谢明青绝不与自己相认?是不愿,还是不能?黎风烨沉思,他并不介怀当年谢珂假死一事,而今想来,不过觉得无此必要。究竟为了逃避什么,才需要走到以死亡相瞒这一步?
但若谢明青避讳谢珂身份,为何问起谢珂家乡、面貌,乃至性情?
黎风烨的思绪回到镖局二字。
丰宁十一年,吉燕镖局倒灶,正是谢珂身亡一年有余之后的那年,莫非他假死与镖局有关?他如今说他是郡主母家谢氏之人,是否与已故的谢当家有关?
花神会数月之后,丰宁十二年,黎风烨曾与连长洲同行来到西北。他们打听过好些邻里消息、坊间传闻,得知去年自开年到春分,足足两月有余,镖局未曾开张,谢当家亦不在西北。
直至入夏,再听见谢当家的名字,便是她意外坠崖身亡的死讯。何月何日何地坠崖,却一律成谜。
黎风烨沿着好几条街追问,才有人说是谢女侠心腹传出的消息。他立马亲临吉燕镖局旧址探访,可惜他与连长洲叩了又叩那道沉重的铁门,久久无人应声。
他们瞧过,门槛石阶上积灰不厚,未有枝叶秽污,定然有人不时打扫,但镖局内里悄无声息。
挂怀谢珂故乡陇城,黎风烨并未气馁,又与连长洲四处打听谢当家葬在何处,紧接着前去义庄相问,跋涉陇城郊野的百姓埋骨之地。
除去得知陇城一间谢氏祠堂,他们一无所获。便如同他们不曾找到谢珂之墓一样。
两人再去祠堂,但见香火不绝,尽是谢家先祖牌位,并无谢当家之名。
彼时,黎风烨万般遗憾,依然别无他法,不再多想。
现下思索,倒是好生奇怪。
吉燕镖局闻名西北,受人敬仰,百姓爱戴,操持镖局多年的谢家人身死,怎会不设牌位,教人无处祭拜?恐怕谢当家身亡一事尚有隐情。
至于谢珂身份,无论他当年所说镖局伙计,还是他如今说的谢氏族人,都绝对没有如此简单。
不知文十八能带来些什么消息,再看看能不能自谢珂本人身上套些话来。黎风烨心头盘算,双脚落地,披衣点灯,快步走上甲板。
洞窟一夜之后,他当真下定决心勤修身法,只不过尚无头绪。
这些年来,因缘际会,他拿到过几本不赖的身法、轻功秘籍,此时此刻,他倒不知如何抉择。
谢珂年仅八岁便有一身飘逸轻功,不清楚他是如何练成的?也许我应该问问他,向他请教?但他真气不稳,依然不宜运功……黎风烨想来想去,始终避不开谢明青一身棘手的真气隐患。
鸣春心法暗喻四时流转、人间恒常之意,黎风烨刀招剑法蕴百家之意,变招极快,其中关窍,大多归功于鸣春心法融贯八方,合自然,应天理。
此法温和雅润,略与道家佛门清心、静心之法相通,不知会不会对谢明青暴戾不定的真气有所裨益?
祝黎夫妻叮嘱,鸣春心法绝不能外传,但他病急乱投医,彼时已然一字一句念给了谢明青听,况且教给身在山庄七年的谢珂,总不算是“外传”吧?
黎风烨为着自己的行为辩解,正疑虑何时授予谢明青鸣春心法,抬头一望,天幕沉沉,冷月高悬。
再过五六日又是十五,不知回了北地,那天还有没有与眼前肖似的月光?
忽而意起,黎风烨正欲乘兴舞剑,一摸腰间,方才察觉问水流给了谢明青,而阔刀也留在房中。
无可奈何,黎风烨弯腰趴上船沿,听江风呼啸,看月色倒影,竟生出一丝惆怅之意:没酒,没刀,没剑,没趣,他果真还是不大喜欢坐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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