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岭往事(二)

游栗自然说是南岭的国君。南岭的国君,我心里想,他若要杀我,会巧立名目给我按个罪名,把我捆去斩首。暗夜杀手不是他的作风。或是朝中哪个官员,与中丘的皇族有仇,想暗中取我的性命。可他们等得也太久了。我们想了一番也无结论,只好等后院的活口醒来再盘问。

母亲知道后,同我们一起到了后院查看那杀手。他衣着普通,身上也无任何随带品证明身份。游栗盘问他多时,他显然为保性命,不作强硬的姿态,可兜兜转转几句,也说不出是受谁指令,只是一问三不知。母亲担心我的安危,命游栗这些天不可离开我。此刻天已大亮,到了她去马厩的时辰,她将一屋狼藉收拾了,又嘱咐我好些话才离开。

我带着游栗又回到煤窖,我不再与他周旋,命游栗把他两手按在桌上。那人见我神情冷冽,怕是有番酷刑,呼吸渐重。

“你别紧张。”我说,“我们现在做问答游戏。游戏规定我问你答,你要是故意答错,或是答不知道,就得受罚。受罚的就是你的手。”我敲敲他摊在桌面的十根手指,“你看每根手指都分上下两截,一次砍一截,你就有二十次机会。当然,要是超过二十次,就剁掉整只手,明白嘛?”

那人还是说:“我只是受命于他人,太子请体谅。”

他把太子叫得如此顺口,我心中疑云翻腾,问他:“你家乡何处?”

他只停顿一刻,便答:“邺城。”

我朝他脸上看去,笑道:“你不是邺城人。”

他还未作反应,游栗已手起刀落,一截小指滚落到脚边,我拣起来放回桌上。

那人压着嗓子发出一阵呻吟,以武士来说,他实在太不中用。游栗见他不停扭动,便拖着他的腿想捆去房柱上。谁知拖到一半,他两腿的绳子尚未帮好,惠公主突然推门进来。

游栗同我都是一愣,我脑中顿时转过千百个念头,如何遮掩此事。谁知那刺客趁着我们恍神片刻,已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扣住公主的脖子,恶狠狠地朝我们说:“把马牵来。”

游栗示意公主别怕,对刺客说:“后院就有马,你放了她。”

公主何曾受过这种待遇,愤怒多过害怕,跺着脚说:“你反了?敢挟持我!”

那刺客反而扣得更紧,公主脸色发青,整个人几乎被他提到空中。

我已知道他不是南岭派来的刺客,就告诉他:“你走吧,趁没人发现。不过别弄伤她,否则你就走不成了。”

游栗已牵马过来。那刺客将信将疑,拖着公主挡在身前,生怕我们出尔反尔。

“别往西,今天骑兵操练。上马吧。”游栗把缰绳扔给他。

哪知他一松开公主,公主踉跄几步,站稳后,回身一个巴掌扇去。

“谁叫你们姑息这些草莽流寇,不准放了他!”

她那么发号施令,游栗同刺客又打斗起来。刺客显然恼羞成怒,下手狠辣。公主今日偷偷前来,也未带随从。游栗很多时候要顾着公主和我,束手束脚,那刺客看准机会,也不恋战,跨上马飞奔而去。

公主走到我身边,问我:“那是谁?”

那两个从天而降的刺客打碎了我苟且偷生的处境。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思索下半生该如何度过。我对中丘的皇位早已没了企图,叔父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他何苦派人来赶尽杀绝。现在我该如何做?深夜我望着星空,连挪动一下的**都没有。一个人果然不能有太多时间胡思乱想,他越想越多,就越干越少。这是庄太师消磨我斗志的手腕吗?让我适应南岭潮湿的泥土,温润的空气,还有大片桃花盛开的山涧。让我眷恋这种暧昧的粉红色,连做人质也能做出病态的快感来。

惠公主未将这事宣扬,我十分感激她。这种感激一直存在着,以至她再次捅开我的木窗,叫我一起去玩时,我不知怎么拒绝她。她的玩伴包括:南岭的侍郎公子,王妃的两个子侄,大盐商王瑞通的儿子。侍郎公子天生一副口才,对人情事故敏锐通达,他不露痕迹化解王九少对我的敌意,镇定自若,左右逢源,我没有抬脚而去多数归功于他。九少爷是王家独子,他父亲是管理南岭王宫吃食的总采办,也是富甲一方的盐商,占了南岭一半的盐仓。我常常奇怪他为何要跟着我们出游,因为他对一切都看不上眼。当然他是倾慕公主的,可没超过倾慕他自己。相比之下公主的两个表弟就和气很多。他们是一对双胞胎,长得文秀,笑容也文雅,总穿宝蓝色镶金线的缎袄,摆在公主两侧,就像两只一模一样的椅垫。

我渐渐明白为何公主喜欢纠缠游栗和我。她虽然讨厌这些人,却喜欢看他们为她争风吃醋,好为波澜不惊的生活做调剂。她生来什么都有,却成了她生命无趣的根源。平心而论,如果我同她对换位置,我会更离经叛道地去填充自己的人生。

所以每每九少含沙射影讥讽中丘男子时,公主就会适时来挑拨:“你们这些莽夫,怎么懂得欣赏玉器呢?”她会更靠近我一点,还狡黠地眨了眼睛。

结果九少更不屑,对我笑道:“讲到玉器,我父亲最近弄了一套白玉,总共六枚印章,都是似模似样的麒麟兽,由大到小排列,虽然每只不同,挨在一起却是玲珑各态,仿佛能动一般。我家的几位姨娘都感叹,凭她们那副好耐心,也做不出那么活现的手艺来。”

我答道:“这是羊脂玉做的,找来时不带一丝瑕疵。兽头的眼珠都是琥珀石,每只深浅不同。晚上熄了灯,摆在月亮下很漂亮。”

“确实漂亮,不亲眼见到我也不信。可惜这些东西不能吃也不能玩,没有半点实际用处。”九少笑道,“你父王老被这些东西熏着,玩物丧志,难怪丢了江山。”

“哎哟——”双胞胎齐声叫起来,“原来还是公子家的东西。”

中丘的赤印,一共六枚,对应六级等阶。朝廷颁令时,父王都要用相应赤印下印,每份政令右下方都有一块赤色图腾。我小时候老把那枚最大的麒麟兽含在嘴里,父王怕我咬坏了牙,就把不常用的都藏起来。有一年要处决一批死囚,他一时找不到那枚最大的,就把他们都改成流放了。

中丘破国的时候,那批赤印就没了踪影。如今竟然流落到王瑞通家里,不知道那颗为首的仁兽身上,还有没有我的牙印。

公主总要时时刻刻折辱我,她对侍郎笑道:“什么好东西,去拿来看看。”

侍郎对我说:“这也算一件宝物。可惜我们南国人不好此道,若是太师得了,他定会还给公子。不过现在留在九少家也是好事,世伯是个风雅人,总会好好保存这些印章。”

公主便瞅着王九少。

那一个想是很得意,语调也尖锐起来:“我爹爹收了几天,就分给几个姨娘了。她们要是拿来玩,就不知会扔去哪里,要一枚枚收回来可费事。”

其实我并不想拿回来。我在南岭待久了,这种泼墨画似的生活,粗线条的墨汁随意四散,让我同这些人一样,早忘了该怎么欣赏六枚宝贝。

公主凑近我的脸轻声道:“要是你想要回那些石头,今后就要听我的。”她的几缕淡发碰到了我的鼻尖,我被迫着朝后仰。拉开一段距离后,才看清她眼里的促狭,简直在幸灾乐祸地闪动。我又被迫掉过头去,掩饰嘴角的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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